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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場債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3.08W

弟弟四十多歲了,兒子今年大學畢業,可是他還在落魄潦倒中,夫婦倆正值盛年,不缺胳膊不少腿,居然還欠了一屁股債。其實,弟弟是一個聰明勤勞的人,雖然只讀了一個半截子初中,但也曾經在餐飲、物流業混得風生水起,他的許多同齡人還在為子女上學、贍養父母勞神費力的時候,他已經是個日進斗金的小財主了。

人生就是一場債散文

小弟嗜賭,不到二十歲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小賭王。那時他倒騰糧食、麻袋,一兩個回合就是幾萬的進項,口袋還沒捂熱,一夜間就易主了,最後因為賭債,他把父母辛辛苦苦置下的祖屋都輸掉了。遠山遠水的我給他寫信,説他這一生欠下了父母的一宗無法還清的債,祖屋是父母一生的心血,是他們靈魂的根基。他説,容我三年時間,我要贖回祖屋的。二十二個年頭過去了,他依然片瓦不存,住在我給父母買的房子裏。

父親走的時候,很是悽然。他是一個言語不多的農村老人,在彌留之際,他説,他只有我一個兒子。他説得悵然、老淚縱橫。他沒有提我的小弟,沒有提他唯一的孫子。其實他的心裏從來都沒放下過他們,他擔心他的小兒子無法承擔兒子的學業。我媳婦説:“爸,放心吧,方格讀大學的事,我們包下了。”老父親沒接話,自顧自地説:“人的一生就是還債,父母該兒子的一間房、一房媳婦;兒女該父母的一口棺材。”所謂“該”,土語,欠的意思。在老一輩的父母心裏,人的一生莫不如此,上下輩各為債務人和債權人,只是彼此間不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都是為責任而活,為對方而活。

鄉里人的嘴巴里,説不出責任、回報和索取,他們用樸素的比方演繹人生的祕籍,還債,就是他們對生活的.解讀。我外婆説,我曾經有個哥哥,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父母眼巴巴盼着儘早有一個接香火的兒子。我出生那天,父親蹲在房門口,一支接一支地大口抽煙,他在喜悦、焦灼中等待他的債主。接生婆在房間裏大喊:“是個帶把的!”父親一骨碌站起來,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我的債主來了!”

我們兄弟倆的一間房、一房媳婦,是父母脊樑上終身的負擔。小時候,我們與遠房堂叔一家合住一間三開的瓦屋,我們住東廂房,堂叔一家住西廂房,堂屋共用,廂房一側是各自建的廚房。據説,這房本是我們家的,祖父念及血脈之親,讓上無片瓦的堂叔一家住了進來,不想,他們憑着人多勢眾,住下就賴着不走了。時日一久,兩家頻生事端,但吃虧的總是我們家。一日,堂叔家又挑起事端,把我父親按在廚房裏一陣猛揍。郎中説,快去茅缸裏舀碗水喝,那是治跌打損傷的偏方。

父親去了,氣咻咻的。他真的喝了一碗屎尿水。

這碗臭哄哄的屎尿水,父親是如何喝下去的,我不敢去復原那細節。不敢,不是因為它的髒兮兮,而是父親所受的屈辱。想必那時刻他的心裏在滴血,眼裏飽含着憋屈、仇恨的淚水;想必他日後的每次入廁,都會喚醒他痛苦地記憶。

父親回來後,臉色鐵青,坐在灶台旁抽悶煙,母親把我抱在懷裏,她的眼淚像瓦檁上的雨水,吧嗒吧嗒地滴在我的臉上,冰涼冰涼。她打着哭腔説:“兒啊,都是為了你這個討債的。”那時,我尚年幼,不曉得我何以成了一個討債的債主。

三年後,父母以500元的地價另置了一塊地作為交換條件,讓堂叔一家搬了出去。堂叔搬走的那一天,父親站在西廂房的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他説,這裏不像是我們的屋,左看右看都堵心。那一刻,父親興許想到了那口終身都不會忘記的茅缸,或者那遭人欺壓的場景又活生生地泛了起來。儘管他的筋骨不再疼痛,但曾經被羞辱、被傷害的心,或許永遠不會結痂。他要逃離這塊傷心地。

第二年,父母拆掉了祖屋,在原地蓋新房。在地基打夯的前一天,父親專門請人寫了打夯的夯歌和房屋上樑的“樑號子”,備了鞭炮、燈籠、汽燈。父親想風光一次,想在鞭炮聲中,在燈籠的光暈裏,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找回尊嚴。

夯器是一個碾谷用的大石滾,石磙四周用四根垂直相交的木棍捆綁着,打夯時,八個夯夫各執一頭,由領號人起頭,其他人一唱一和。領號的人音色好,嗓門大,擅拖長腔,和者只是根據領號的音腔作相應的應承——

我打夯啊,你接腔啊!

嗬嗬!

老子栽樹,兒乘涼啊!

嗬嗬!

詩書傳家久啊——

久那個久喏——

忠厚繼世長啊——

長那個長喏——

……

夯歌高亢而悠揚,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這恐怕是父親一生最得意的時候,他樂滋滋,陀螺一樣的在看客中間轉來轉去,給看熱鬧的人們端茶送煙,他覺得夯器每起落一次,兒子的人生根基就結實一回,他欠兒子的債立馬就要還清了。新屋落成後,屋裏瀰漫着桐油的氣味,母親説,味重,等氣味散了再住進去。父親不肯,説沒有味道還叫什麼新屋。我的父親未必不知道濃重的桐油味、橡膠水、汽油的混合味會傷及身體,但就是這味道,父親等了幾十年。在他心裏,一個幾十年的期盼突然兑現後的喜悦,足以能夠消抵所有外物的銷蝕,對一個在地裏刨食的農民來説,健康就是有力氣,力氣是奴才,睡一覺它就來,心裏的滿足比吃飽飯、吃粉蒸肉還要爽快。

新屋的支撐柱子叫“列架”,兩根柱子之間的隔斷叫“鼓皮”,兩排“列架”一溜裏十四根,“列架”的多少反映房屋的進深。“列架”和“鼓皮”都是杉木,上過三次用桐油,黃得錚亮、富貴,門檻是青石,大門是空鏤的木雕門。父親知道,這新屋在村裏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他在堂屋裏轉來轉去,一會兒拍了拍柱子,一會兒摸摸“鼓皮”,自得其樂地説,這新屋怕是住一百年也不會壞。

新屋落成後,父親覺得完成了他人生的一樁大事,他終於給兒子造了一間房,他欠兒子的債也算是還清了一部分。不料三十幾年後,他的小兒子因為賭債輸掉了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家業,他的夢想碎了,碎得稀里嘩啦。後來,母親對我説,所有的傢什搬完後,父親囑咐母親拿來一瓶燒酒。父親接過酒瓶,一咕嚕全喝了。他抹了抹嘴:“我是白乾了一生啊!上輩子我是欠他的啊!”欠誰的?欠小兒子的!這年,他已經是古稀老人了,或許不再以為這房子就是給兒子還債的的,他所不甘的是,一生的業績居然在一夜之間被拱手易主了。父親或許也想到,他們的萬般寵愛使得小兒子放蕩不羈,他要用他的一生來還他前世欠下的債。

自責?無奈?天知否?

父親在彌留之際,叮囑我,他走了後,埋在他哥哥的旁邊,他的前後左右是那些逝去的先人。他沒有要棺材。他説,你對得起我了。而我卻悽然極了,不是不能給它一口棺材,是我缺少陪伴,以為讓他有所養、有所醫就夠了,而他的心是否有所依呢?他的心之所思,我又知道多少呢?我忽略了,我欠了父親一筆永生都無法還清的債。

時間是一本翻開後就無法再合上的書籍,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債務人不可彌補的遺憾。父親走後的第二年,趁母親腳力尚鍵,我們帶母親去廣州、澳門、香港、北京旅遊。母親怕冷,父親走後的幾年裏,每到冬天,我們都把她帶到廣東。母親説,託我們的福,脖子底下都入土了,還滿世界看風景。那日清晨,我帶她到天安門升國旗,人很多,嬌小的她看不見全貌,我在她的身後抱起她,她坐在我的肩頭,咯咯咯地笑。事後,她説,難得你們一片孝心。我説:“姆媽,這是還債哩。”

母親説:“兒啊,只有孃老子欠兒女的,哪有兒女們欠孃老子的。”她眼眶有些濕潤,“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活着,就是指望下輩人過得好。”

中國人講究上慈下孝,按我父母的還債觀,或慈或孝,都是一宗債,活一天,就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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