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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舊冬為題的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3.25W

今天是12月21日,冬至。

以舊冬為題的散文

我下了課,從幽長的窄巷裏走出來,渾身都是帶着瑟瑟的冷意。巷子口是緊緊挨着的玉蘭花樹,一棵貼着一棵,淋過雨後幽紫色的花蔭濕潤朦朧,濕濛濛的像一團浮在樹幹上的紫色水霧。窸窸窣窣地,紫霧裏鑽出來一輛烏黑色的豐田,前車蓋上綴滿零碎的玉蘭花瓣,嫩紫的色澤浸泡在車蓋上晶亮的水珠裏,令人心生爛漫。

車軲轆在濕軟的泥地裏滾着,一整個地滾進我出來的窄巷裏去了。我轉頭望去,窄巷後是成片的低矮老屋,黑瓦白牆,鱗次櫛比,豐田就像一滴新鮮的墨跡掉進了這幅安詳的水墨畫中,轉眼便被渲染上灰黑色的古樸。我想着,這是哪户人家趕着回到家鄉過冬至吧。就這樣想着,我就好像聞到圓滾滾的湯圓的香味,眼前霎時間就飄出兩盞橘黃色的燈火來。

那兩盞橘黃色的燈,懸掛在豬肉攤點的鐵篷內。我站在攤點前,看着滿臉青色鬍渣的叔叔在切豬肉,一刀一刀刷刷地乾脆利落。那是黎明五點多,整個天空還是跟包着黑紗布一樣,濃郁的夜色籠罩着整個集市。許多攤販都點着燈,是為了在夜色中照亮自己攤上的貨物,於是儘管天還是像個黑色鍋蓋扣在城鎮這口鍋上,燈光已經把整個集市給燒起來了,甚至燒得城鎮整口鍋都火紅火紅的。我不知道母親拉我起來做什麼,她在路的另一邊買油條,我在這邊看着她買油條。切豬肉的大叔把刀鋒上的豬脂抹了下來,齜着黃黑相間的香煙牙齒對我説:“弟仔噢,今天是冬至吶,猛猛回家內去叫你母煮湯圓給你,吃好啊生多一歲!”

冬至?湯圓?嗯哼!是個吃湯圓的節日吧?那時候的腦殼就像嫩豆腐,從未裝過漆黑的黎明燈火通亮此類情景。我似乎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乎那火紅的集市深處會鐺鐺鐺地奔跑出鐵鑼的聲音,跟燒開的熱水一樣泡得城鎮都沸騰起來。沸水咕嚕咕嚕地冒泡,那是一羣敲鑼打鼓並且手舞足蹈的人,身上穿着流光溢彩並且詼諧滑稽的戲服,他們拼勁拼命地舞蹈跳躍,像要把身上的血管,骨頭都甩出來似的.。他們嘿吼嘿吼地又唱又叫,那古老空靈的歌聲好像沸泡破裂後四溢的水霧,呼啦啦地撲向四方,塞滿城鎮的大街小巷。人們泡在這沸騰的熱水裏,登時也沸騰起來了,跟着一塊兒,哈哈大笑,哇哇大叫,興奮得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濕毛巾一樣扭啊扭,扭出鮮血,扭出筋脈,甚至要把腦漿給扭出來。

這樣熱鬧的場景,是十分討我歡喜的,卻也是童心幻想罷了。我想着想着,忘了神,忽而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轉過頭去,母親已經抓住我的手,頂着紅通通的鼻子説:“猛猛回嗷,還在懵什麼!”

到家中,我就坐在灰土色的門檻上,廚房裏噼噼啪啪地響,是母親在煮湯圓。我抬頭看天空,已經微亮微亮的了,像灰乎乎的毛玻璃,卻很不自在地擠着幾朵煞風景的烏雲。周圍的空氣濕漉漉地,好像要下雨。母親把煮好的湯圓端了出來,濃厚的白霧形狀很像白色的牡丹花,在那盛着湯圓的小碗上開得端莊大氣。我便從那牡丹叢中鑽進去,看那粉紅色的橢圓形的湯圓躺在粉紅色的糖水裏。那白牡丹一樣的水霧跟白米粥的氣味沒什麼兩樣,湯圓嚼起來也感覺乾巴巴黏糊糊的,嚼得嘴酸。倒是那糖水,甜滋甜滋,舌頭都要酥了,卻酥得惹我喜歡。

我趁着母親不在,屁顛顛兒地跑進廚房,把湯圓扒回那一大叢一大叢地開出白牡丹的湯鍋裏,湯圓沉在鍋底,那糖水就浮在這些粉色橄欖上了。我把鍋鏟淺淺地沒進去,一心一意只把上頭的糖水給撩進碗裏。頂着白牡丹的糖水流入碗底的一瞬間,那陶瓷做的碗就整個兒地滾燙起來,“滋滋”地好像火舌在我手掌心劃過一樣,我手一縮,那碗“啪”地就摔破了,碎片零零碎碎灑了一地都是,糖水也使得暗紅的地磚變得濕重。

我登時慌了,這便算惹禍了,要挨母親的打罵的。幸而挨的打罵多了,應對的法自然也豐富了起來,腦瓜子也靈光了:趁着母親尚未回身,刷刷刷地把碎片給掃進簸萁裏去,再把簸萁伸到廚房的窗口外,只聽見叮叮咚隆的幾聲響,那碎片就一股腦落到窗外的田野去了,母親找不着那地兒去的。再拖着拖把,像模像樣地把那濕透的地磚蹭了幾下,好了,鍋上依然開着白牡丹,碎片也被藏到窗外的田野去了,沒什麼兩樣,就是少了個碗,母親不會發現的。她進來了,穿着老陳的梅紅色毛衣,先搓了搓鼻子,後問我:“湯圓吃完了啊?”

“吃完了。”我若無其事地打算從她身邊擦過去,卻聽見她嗯了一聲,又問:“唉你來廚房做什麼?該不是你把湯圓給倒了吧?”説着就伸長了脖子去瞧那盛着剩菜的黑桶,不見飄着粉色的橄欖,臉色反倒僵了一下。我怕再呆下去會忍不住笑出來,急忙提起書包説:“我愛去讀書嗷哈!”

學校裏,大傢伙也都在議論着冬至的事兒。有説吃湯圓後就長到幾歲啊,有説今早家裏拜了哪一路神仙啊,鈴聲一響,年輕的語文老師,脖子上纏着蟒蛇一樣的紅圍巾,踏上講台,第一句話問的也是冬至。也無非是這樣,絮絮拓展了一下冬至的來源,便叫我們翻開課本。

“今天我們上第十一課……”

灰冷冷的天沉默了一個上午,臨近中午時終算憋不住了,嘩啦啦,一場雨好像陳年的老酒,嘩啦啦地傾倒進城鎮這口油漬滑膩的大罈子裏。樹木在酒氣醇香中醉醺醺暈乎乎的,花叢也似乎給捲成黏糊糊的毛球了,直在酒氣裏抖着滾着。青的,翠的,枯黃的,衰白的,都給酒糊到一團去了,朦朧的,混雜的,説不通顏色,也看不懂形狀。這裏頭有個説法,冬至落雨,過年就會晴。這樣想來,這場酒氣熏熏的雨還是挺討喜的,雖然我自個兒也不記得幾時過年下雨過。

雨給風送走了,出現了短暫的黃昏。一隻蒼蠅嗡嗡地從西邊的火紅裏跳飛出來,一下子就跌進黑夜的深淵裏。一條圓柱狀的光棒在黑暗裏橫了出來,其實是一條日光燈,燈管沾着的是疙瘩大小的污跡,像打翻的黑豆罐。那是父親在院子拿竹竿支起來的舊燈,蚊子興奮地從墨藍的夜色裏啪啪地往上撞。院子像個火柴盒,火柴盒的內側給炊煙薰得黝黑,下過雨後的火柴盒的底部油油膩膩,跟用浸了臭溝水的粉刷刷過似的。四角爬着惹人厭的青苔,萬年不變像煤塊堆着的,是雜七雜八的什物。

父親很高興地在那被蚊子撞得晃悠悠的燈下放了張圓桌,吭吭地捧上一懷抱青色玻璃瓶的啤酒,再把手往腰後的衣服抹了抹,再走進屋裏去。廚房那邊是母親在燒食,鍋碗瓢盆敲撞的聲響,油鹽醬醋混雜的香味,都跟着那大團大團的扭着身子的白色炊煙滾到屋後面的田野去了。父親出來了,右手一碟花生,左手替母親端了一碟冒着熱氣的青菜,穩穩地送上圓桌來。隔了一堵牆,就是鄰居的院子,滋滋咂咂地是翻鍋煮火的聲音。父親在圓桌角一凸出來的角角上拔了酒塞,“砰”地一聲給隔壁聽着了,立馬從牆那頭越過來一聲叫喚:“嘿波啊能吃啦?”

阿波喚的是父親的名字,那聲音我辨得出是桑葚叔。父親“嘿”地應了聲,嘴巴貼到酒瓶瓶口上去大吸一口,舒暢地“啊”了一聲,方才與牆那頭的桑葚樹越來越去地拉扯家常。豈止是隔壁的桑葚叔呢,這一片的人家,一户户地都挨在一起,彼此相隔也不過丈來厚的一堵牆。一到起火燒食的時候,一團團的炊煙就都扭着從那火柴盒裏鑽出來了。滋滋咂咂地,噼噼啪啪地,風從一條小巷鑽過去,滿巷子都擠滿了菜香。隔着七七八八的圍牆,喊自家孩子吃飯吶,叫把院子裏洗着的青菜摸上來啊,水開了下肉丸啊,也就一條巷子,一陣風的事,啥都一清二楚。

母親把後面的菜端上來了,熱乎乎的一大鍋,是把隔夜的剩菜都煮到一鍋子裏去了。韭菜,葱,白蘿蔔,肥菇,西洋菜,菠菜,熟豬皮,精肉丸,灰紫菜,碎豆腐,老魚片,厚合,春菜,飛龍,都給一股腦地泡進同一鍋湯裏,煮得整個雜燴湯水灰黃灰黃的。然而這鍋雜燴卻着實討我歡喜,那煮了一夜的濃菜湯把十多樣菜的汁水都融在一起,隨意抓起一筷子送到舌頭上,軟乎乎的是豆腐,肥油油的是香菇,啊,還有精肉丸嚼碎後佈滿口腔的肉香,那從舌尖一下子就溜進食道的是什麼?是帶着海底惺忪的氣味的紫菜?再嚼,再嚼,那脆爽清香的是白蘿蔔吧,西洋菜從牙齒與舌頭的縫隙繞到兩頰,嗯,咯噔一下都給嚥進食道里去了,整個口腔的香味渾然一體,一口雜燴濃湯滾到胃裏,大冬天的渾身毛孔都好像被燙開了,咕嚕咕嚕地跟給食道洗了個熱水澡似的。

隔了好幾個人家的麻嬸端個飯碗靠在我家院門口,笑嘻嘻地問我們都吃着什麼。母親握着筷子朝她揮手,叫她一塊兒喝個雜燴湯,她湊上前來,看到那鍋底灰黃灰黃的一團食物,樂得也笑了,我看着她的大齙牙,真擔心什麼黃色的口水跳進那鍋裏去。她伸了伸手裏的碗説看着挺香,不過自己都在吃了,下回再給我們請食。正説着,桑葚叔就來了。他上身穿件灰不溜秋的襯衫,懷孕六個月似的抖着一肚子的脂肪,把肚子那塊的鈕釦都抖出了兩顆。看到他我就想起肥膩的羊肉湯,也不知道怎麼想出這麼個生動的比喻。他隨手撿起角落一把挨着什物堆的竹凳子,啪地往桌子邊一坐,竹凳子就咿呀咿呀地尖叫。母親給他添了副碗筷,直招呼他嚐嚐那鍋雜燴,他把碗端得正正的,跟捧着金元寶似的。他的孩子跟在他後頭,母親知道他要和父親喝酒,當下把那孩子推到我桌邊來:“帶他出去轉轉,啊,聽話。”

我早已吃飽了飯,在院子油膩的地上放了把小桌子,就着父親頭頂晃悠的燈光艱難地寫作業。那孩子被母親推過來,作業本上登時蓋了一大塊黑影。我略為不悦地甩掉鉛筆,抬頭看看,這孩子看我本子上的字呢。這孩子,是啊這孩子,小屁孩,比我小個兩歲左右的小屁孩,給我拉着從小巷盡頭的家裏一直跑到小巷口。一路上各家各户都已坐下來吃飯,閒聊罵架一團一團跟家裏那鍋雜燴湯一樣。幾乎每個院子都亮了一盞日光燈,照得小巷子明晃晃的。

巷子口是一塊小廣場,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幾個孩子在廣場唯一一盞燈下玩球鬼。我拉着那孩子要過去,他緊緊抱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我無奈只好跟他站在巷子口,看其他人把一個老得剝皮的籃球傳來傳去,偶然一回,球朝我們滾來,我跑過去撿球。抬起頭來,看見一大片在冬夜寒風裏相互挨在一起的火柴盒,彼此亮着寂寞的日光燈,人們的聲音熱氣滾滾地跟着炊煙一扭一扭地爬出來,一下子就給一陣鑽進巷子的風衝到遠遠的田野去了。

(看到這裏的朋友能評論個“烈酒醇香”麼,能堅持看到這裏,很想感謝你們的支持)

又是車軲轆的聲音,我抬起頭,烏黑的豐田從我的身旁擦了過去。我往車開出來的方向望去,低矮的老屋,黑瓦白牆,鱗次櫛比。還是一樣的。低矮的老屋,好像記憶中成片的火柴盒,永不過期的酸菜罐頭,沒什麼變化。

我回頭繼續走路了,在這寒氣逼人的冬至,夜晚就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