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綠蔭如蓋，身下石凳清涼。一枝欲綻不綻的淡白小花自青石縫中斜弋而出，淡黃蕊心顫顫探出，逢迎細雨濕濕的流光，又被輕而嬌嫩的鳥鳴驚破。
我自石凳上站起，整理整理雨衣，步入天地細細水晶簾。
我四歲時，曾和父母來到三清山，據説當時我生龍活虎，一口氣就衝上了頂峯。如今十四歲的我又重新來到三清山，十年偷換，我早已不知四歲時此山如何，不知這座山是否還記得多年前一個四歲的孩子曾在此呼嘯飛奔，不知此山經過了十年，究竟有沒有變化——我只知道，那一口氣衝上頂峯的讓父母至今津津樂道的事，早已成為舊日風流。我此時更喜歡移步換景的悠閒，不太追求頂峯的結果；同時，我還要照顧和我一同登山的外公。
此刻，雨中的三清山透出一股清俊的美。腳下，細雨濕石階，在凹處積下小小水潭，倒映頭頂旅綠樹，浮漾微綠的光。再抬眼，發現對面的山腰被塗抹成濃綠色，樹木千姿百態，各自挺直身板，張揚綠葉，噴薄生機。被雨沖刷，天光鍍上花葉如輕雪，乍一看泛白，再一瞧，方見本色。但再想欣賞一會兒卻不行——自山腳生出乳白色霧氣，白色大幕緩緩上拉，青山綠樹只剩下淡青色的影子，在霧氣裏影影綽綽，彷彿有了生命。
但是下一刻，一陣清淡的風颳過，霧氣旋轉，如鳳髻盤空，蓮步輕移間，對面山腰被襯托得腰肢裊娜更温柔。如此清麗，讓我和外公呆立半晌。
呆立一會兒，便更要向上爬了。這才半山腰就有如此景色，不知頂峯會有如何氣象！向上爬的過程中，山嵐愈發濃白，樹木愈發青葱，但這極度的濃卻顯得山更清淡，像一壺剛剛泡好的明前好茶，珍珠白的熱氣滾滾的冒着。
更妙的是，遊人比較稀疏，幾乎全是散客。而更妙之妙在於，無高聲喧譁者，無砸吧嘴不停稱奇者，每個人都面帶愉悦登山觀景。青山洗滌眼睛，草木香氣薰染衣裳。眾人無話，共同維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幽寂，只聽見雨聲漸大而已，而這漸大的雨聲，竟也讓人感覺是極為清幽靜謐的。
雨勢在我們到達“一線天”時達到了頂峯。一線天由兩塊巨石相夾而成，最窄處僅容一人通過，而且上行的路很陡。我的手緊緊抓着栓滿同心鎖的鐵鏈，眼睛只敢盯着腳下，生怕一腳踩空就摔下去。大雨傾盆，打在我露在雨衣外的手臂上，漸漸豆大雨珠匯聚成一線，順着我手臂的角度流進了我的袖子——山雨很冷，我打個寒戰。在風的協助下，雨又撲進我的脖頸，雨衣幾乎形同虛設，我依舊透心涼。好不容易爬上一線天，我輕輕捋一下劉海，滴答滴答地滴水。
幸虧雨並未為難我們太久。雨勢漸漸小了，只不過還沒有停。而此時，我們也已接近山頂。此處的氣象果然更加壯闊。奇石迭出，綠鬆點綴，白霧上粧，山風從四周而來，振動大木，掩苒羣草。奇石都有好名字——玉女開懷，企鵝送桃，犀角馬頭……我覺得最為奇的乃“巨蟒出山”，這座大石太過雄奇壯麗，以至於言語難以描述。它本身已經高逾萬丈，似乎就要頂破蒼穹，而中部略微有一絲曲線，恰如巨蟒挺立時柔軟的腰腹。再兼之山霧在其上時聚時散，雲時攏時分，陽光時灑時收，更為奇石增添奇美的色彩。而雨弱雲嬌，水秀山明，這般景色，此生難忘。
然而更難忘處乃在走女神棧道時。棧道依傍懸崖，凌空而建，在山與山之間連綿數十里，自上往下看看不到崖底，實在令人又膽顫又想大呼痛快。正想着，就遠遠聽見對面雲霧繚繞的棧道上載來幾聲隱隱的長嘯，又伴着硬朗大笑傳來。我腦袋一熱，也長叫幾聲，反正棧道上基本沒有什麼人，我才不會鬧個大紅臉。這聲長嘯，也真不知道從何處而來，又要到何處去，但只覺得心神舒暢，萬千煩惱已經噴湧出，又不禁想到東晉名士阮籍和孫康在山中長嘯而遇的美談，會心一笑。
在棧道，雨已經停了，此時雲霧也還未升起，於是此時天地像是被仔仔細細擦過一樣格外乾淨清晰。山下葱鬱草木，對面山的裸露的巨石和在遠處翻滾的.雲海，盡收眼底，自有一番雄偉。但不久就從山腳升上霧氣，風挾霧氣呼嘯捲過羣山，那霧如風蔓延，剎那間棧道便淹沒在翻滾的雲海中。所有的景象都被掩蓋，極盡目力，也只瞧見前邊山頭淡淡的黑影和近處綿延棧道的影子。李白寫“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説的，不就是此時此刻！這時站在棧道上，看着翻滾的雲氣，就好像萬千世界都在身邊腳下。蠅頭老子五千言，鶴背揚州十萬錢，也比不得此時快意！我真覺得我都可以做布袍寬、風月無邊的海上小仙了！剎那間，我又覺得此景像是武俠小説裏論劍的壯闊意境——遠處煙樹渺茫，空山雪日蒼涼。白鶴雙雙，劍客昂昂，錦語琅琅！轉瞬間雲海又有萬千變化，自歎江山壯麗的同時，又想着十年前十年後的我，十年前十年後的外公，十年前十年後的親人、友人，一切心有靈犀的陌生人。
我頓時又酸文人了一把，款款地吟今早才看到的《元曲三百首》中一句：“日月雙飛箭，乾坤一轉丸。浮生夢一場，世事雲千變！”外公瞟我一眼，似乎也不甘沉默，長吟：“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由此我和外公又互相競賽似的吟誦東坡詞了。當時棧道，雲霧迷茫，只有我和外公二普通人，竟也乾坤俯仰，閒愚醉醒，今古興亡，都在心上！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此情此感，一生一世，難以忘懷！
我想在多年以後，當我目極遠山時，一定能想到那個遙遠的一天，落雨如珠，奇石似怪，雲海若幻，而青山長寂。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