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落在我爬滿牽牛藤的縷花木格子窗前，彷彿一下尋到了歸宿。那些青藤着實綠得可愛，一場細雨飄過，結過籽粒的牽牛花雖有些恍惚，但那抹綠卻顯得醒目，這條窄長的衚衕，除了紅磚碧瓦的建築，蚱蜢實在沒有比落在牽牛藤更合適的地方了。
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揹着沉重的行囊，一樣在這樣窄窄長長的衚衕裏穿行。寬敞的馬路適合車流穿行，卻不適合我的駐足。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有時走着走着忽然調過頭來問自己：下一站，該要去哪裏？
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就像一隻蚱蜢的跳躍，只為一抹青綠。
我與一隻初來乍到的蚱蜢對視，看得出它已經很疲憊，一條後腿疲軟地垂着，沒了彈性。它或是剛從一個惡作劇的孩子手裏掙脱，逃離，一路踉蹌，甚至有些驚魂不定。
這是一個拒絕異類的城市，它該朝着來時的路返程的，回它的大草原，回它的豆稞地。一如當初的我，一瘸一拐地徘徊在城市邊緣，那個下午的天空一樣落着細濛濛的雨，我看見一盞燈在亮着，就像一隻蚱蜢看見了一抹新綠，我叩響了那個掛着牽牛花窗簾的門環。
2
當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開始落葉的時候，這就意味着秋正邁着迫不及待的步子席捲而來。
我從一隻蚱蜢的翅膀上，嗅到了濃重的穀子的芬芳。它一定是搭上了拉谷杆的車輛被捎進了城市，它淺褐色的身子註定是稻糧地裏的產物。我想起此時的父親已經開始忙碌着，他佝僂着腰身，如一隻翻挖冬眠巢穴的蚱蜢。剛從地裏收回的大蘿蔔，被一排排碼放在鋪墊着層層細沙的菜窖裏，還有大白菜也被他用繩子穿了掛在廊下，備作越冬的乾菜。當那些蒙了一頭霧水的紅薯被從菜窖裏扒出，丟進架着劈柴的草木灰裏烘烤的時候，這必定會是飄着鵝毛大雪的天氣，我隔着玻璃望着窗外紛紛揚揚的雪，總會想起那些已經銷聲匿跡了的蚱蜢，它們一定躲進屬於自己的温暖的洞穴裏，做它們關於春天的美夢。
它們不必理會這樣的冬天。
我甚至會想起，我那早已入土的從未謀面的祖父。
遺忘，或漠視，其實是快樂的。
而我不能。我甚至不如一隻蚱蜢，接下來的總是面對，再面對……
3
它們至少是快樂的。
我總是衝着遍地跳躍的蚱蜢，想那一年我與兒時的夥伴撿拾穀子的喜悦。那時的父親還很年輕，他將剛從菜園子裏順手摘下的黃瓜遞給我，一個清涼的秋天就這樣悄悄遞進了我的手中。我們扛着裝滿穀子的'谷筐，嘰嘰喳喳地議論着長大後各自的理想，有個夥伴附在我耳邊對我説，她們家裏才添置了一台縫紉機，她娘説了，長大後就讓她當個裁縫師；另一個有着尖尖聲音的女孩忽然將目光落在我的腳上，她説你的涼鞋真不錯，長大後她最好能當個賣各種各樣涼鞋的售貨員。我的理想很簡單，將來想當個歌唱家，可我張了幾張口，這想法最終卻沒有勇氣説出來。
蚱蜢是否會感覺到疼痛呢？當其中的一隻落在我的肩上，一不小心扯被我扯斷了一條腿，它的傷口開始滲出青青的液體。我不由生出一陣憐憫，就像有時候憐憫我自己。我常常想，一切萬物都有各自的存在方式吧，包括一隻跳躍着的蚱蜢，還有鄰家那個死去了孃親的孩子。
我穿過肥肥的蓖麻叢，看見空手而歸的鄰家孩子一臉苦相地坐在房後的土路旁，他總是吃不飽飯，更幹不動多少活兒。我將手裏剩下的半截黃瓜遞給他，他揉了揉眼睛，我感覺到了他將要跌落下來的淚水。
4
離開家鄉有多久了？我已記不清楚。無聊的時光裏，我坐在已經被秋風凋黃了牽牛藤的窗前，想像着接下來將要面臨的寒冬裏，父親坐在火爐旁，一臉痴相的等待。他在那團火光裏，點燃一支香煙，忽明忽滅中他發出夢囈一般的嗟歎。他一生都是閒不住的，只等着開春的冰凌融化，就開始掄起鋤頭，開挖那片被他盤算已久的荒地。
他有時候會搭着進城的拖拉機，鄉村的土路凸凹不平，他被一路顛簸着，落了一身的灰塵。這時候我總會想起那搭載着拉谷杆的車輛一起進城的蚱蜢……哦，我那蚱蜢一般的父親！我想要告訴他，順便捎來我曾經遺失在童年裏的玻璃鞋。
5
城市的天空越來越低了，我懶洋洋在斜歪在牀上，衝着那個被我製作的標本，想像着一隻蚱蜢的飛翔。這是一個凝着寒露的清晨，太陽紅彤彤地掛在天空，我感受到那紅紅的霞光，一樣浸透着濕潤與清涼。
這個季節不適宜冬眠。我匆匆穿戴齊整，衝進那些如我一樣熙熙攘攘的人流，趕着屬於自己的早市。
當最後一枚法國梧桐葉片抖落下來，我的心也一併落了下來。
我明白，無論我逃到哪裏，接下來的終究還是面對。
除非我鑽進温熱的土洞，如那些蚱蜢，如我那早已入土的祖父，去到那個世界，擁抱這來自寒冬的温暖。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