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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巧手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08W

一、舅婆

民間巧手散文

秋收後,母親開始為我們準備過冬的鞋。母親積攢了足夠的布片和棉絮,甚至還扯了一尺燈芯絨的新布做鞋面。現在母親唯—欠缺的,就是一個鞋樣了。

母親撮一碗黃豆,用圍腰白子兜了,提在手裏,我們翻過後山,到舅婆家去。舅婆正在門前梳頭。舅婆把一頭白髮一根不剩地理到腦後,一手捏住,一手綰成個小小的髻,再拿一根銅簪子穿了,最後用一塊青布頭巾緊緊地勒住頭。舅婆是一個乾乾淨淨的老太婆。

兩人似乎擺得投機,母親把凳子往前靠了靠。母親和舅婆額頭碰額頭,説起悄悄話來。其實屋子裏除了母親和舅婆,就只有我,她們説悄悄話,不是故意要瞞我嗎?我很是不滿,把頭湊過去,偏要聽她們説。她們卻突然身子往後一仰,開懷大笑起來。

我感到莫名其妙,又覺得無趣,就要走開。舅婆卻捉住我,把我腳上的鞋子脱掉。然後她叉開拇指和食指,在我腳板心量起來。一卡零一跪,一卡零兩跪,嗬,這孩子腳可真大!好啊好啊,腳大好啊,腳大江山穩!舅婆的手指瘦得像竹節,而且冰涼,劃拉得我的腳板心癢癢的。我掙扎着,咯咯地笑。

舅婆卻不放。拿着我的腳,翻來覆去地看。好,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腳瘦長,還大,我得給你剪一雙“左右底”。母親一聽剪“左右底”,頓時兩眼放出異樣的光彩。要知道,舅婆給村裏人剪了一輩子的鞋樣,剪的大都是不分左右一模一樣的“平正底”,“左右底”卻是極少剪的。“左右底”鞋樣腳彎很深,兩頭尖削,就像現在的尖頭皮鞋一樣。不是特別貴相的腳,也不受用這樣的鞋。難怪母親的臉上會佈滿幸福而驕傲的笑意。

舅婆剪鞋樣是不依模子的。她左手持一張硬紙片,右手捏剪刀,想也不想,就在紙片上剪起來。那模子已經在她心中兜住了,我們看不見,她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模子深印在紙片上,她就依了心中的那條線往下剪。從腳後跟出發,劃過腳彎處的那道弧,到達腳尖,再回收過來,在腳跟處結束。整個過程,她只用了一刀。當兩隻鞋樣靜靜地躺在我們手心的時候,我們簡直要驚呆了,那個彎彎的弧度,剪得就像一芽新月那樣圓潤;那個尖尖的腳尖,尖而不瘠。我只在年畫裏才看見過美少女有這種尖而不瘠的脖子。

我們走的時候,舅婆把母親送來的黃豆倒進壇裏,卻又另撮了一碗米裝進母親的圍腰帕子提出來。母親再三不要,可是舅婆把米塞進母親手裏,不由分説,就把母親往外推。

二、姑爺

當初把姑姑介紹給姑爺的時候姑姑是死活不答應的,不為別的,就因為姑爺有一雙能織毛衣的巧手。姑姑的理由是,一個大老爺們兒,做什麼不好,偏偏乾女人活,掉價不掉價呀!但是後來,當媒人把姑爺給姑姑織的一件毛衣帶來讓姑姑穿,姑姑穿上後卻又捨不得脱下來了。這可難倒姑姑了,不脱下來,就得答應人家;不答應呢,這麼漂亮的毛衣可就穿不成了。最後姑姑為了毛衣,一咬牙,答應了下來。

姑姑和姑爺結婚後,姑姑一回孃家,村裏的姑娘媳婦就圍過來,揭起姑姑外套看裏面的毛衣,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卻又嫉妒地打趣姑姑,春花呀,你“媳婦”手藝可真好呀,這麼好的手藝咱姐妹可得有福同享哦,什麼時候把你“媳婦”貢獻出來,給咱織一件,讓咱也洋氣洋氣。姑姑一邊撲過去撕同伴的嘴,一邊幸福得直點頭。

姑爺這人不愛説話。那天我到姑爺家去,當時姑姑上山做活去了,家裏就姑爺一個人。我到外面讀書,很久沒到過姑爺家了,姑爺看到我來,很高興,就抬出一根凳子讓我坐,然後他也坐到我旁邊,陪我。可是至此後將近兩個小時,他不説話,不和我擺談,我問他話他也不甚開腔,就用兩手抱了膝頭坐。這個膝頭抱累了,換過來,抱另一個膝頭。我已經很厭倦了,卻又不敢走。姑爺專門抽時間陪我坐,我是晚輩,這是給我天大的面子了,我能起身離去麼?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對他説,姑爺你不用陪我了,你去忙吧。姑爺説好,進屋把他的毛扦拿出來,坐下織毛衣。

其實姑爺一開始就織毛衣也是可以陪我的,他大概以為這樣是在做工作,不算陪吧?想到這裏,我大為感動。先前不好走,現在更不好走了。不過還有一個原因,也是不想走了。看姑爺織毛衣,是一種享受。姑爺織毛衣的情形和一般女子是不同的,他兩眼開不看毛衣,他盯着遠方,表情空洞,似乎在記憶所織的針數,又似乎沒有,只在想其它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不過,不管他看與不看,想與不想,手上的動作卻始終沒有停頓。我對織毛衣完全是外行,在我看來,姑爺的那些動作是沒什麼區別的,四個手指頭拿了兩根扦杆,像逗蟲蟲一樣,一戳,一套,一戳一套。快的時候,戳和套其實是一個動作,甚至一個動作也不是,就像蝴蝶在空中飛行那樣,是一條溪水自然流瀉的過程。但是那簡單的動作過去以後,留下來的,卻是繁複優美的花樣圖案。

姑姑和姑爺結婚後,似乎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這也讓村裏的姑娘媳婦們羨慕不已。卻又很疑惑,就不免要問姑姑,你們怎麼就不拌一拌嘴呢?不拌嘴還能叫夫妻嗎?姑姑就仰了頭大笑,我“媳婦”乖嘛,他聽我説,我説什麼就是什麼,他從來不還嘴,怎麼吵起來呀?

三、老輩

農閒時節,老輩就走鄉串户給人磨刀。

老輩的工具最簡單了:一塊黃砂石,一塊青花石。都裝在一個藍布挎包裏,藍布挎包挎在老輩的肩上。老輩不吆喝,卻是一邊走,一邊唱山歌。老輩人老了,唱山歌的`聲音不大,不過還細緻,韻味,有穿透力。村人一聽到這細緻韻味的歌聲,就知道老輩來了,趕緊手持菜刀砍刀鐮刀剪刀剃鬚刀刮毛刀一窩蜂衝出來,高聲武氣地喊住老輩。不瞭解的人看到這陣勢,還以為老輩犯了什麼事,眾人要向他尋仇呢。

老輩坐下來,從藍布挎包裏取出兩個方方正正四稜四現的紙包,打開報紙。裏面是一層油紙,打開油紙,裏面還有一層紅布,再打開紅布,才是他那兩塊寶貝石頭。一青一黃,一厚一薄,一大一小。別看這兩塊石頭不怎麼起眼,老輩可是費盡辛苦才撿到的,一般人家裏沒有。按照他的説法就是,翻過九十九道山,轉過九十九道灣,下了九十九道坎,趟了九十九道灘——我們越是問,老輩説得越玄乎,本來我們還是清醒的,問來問去反而把自己給問糊塗了。老輩看見我們糊塗,他就高興地在一旁嘿嘿嘿笑。

老輩先拿刀在黃砂石上乾擦。黃砂石質地粗礪,堅硬,能夠把刀鋒上的捲刃及缺口打平理順,然後他才蘸了水,在青花石上耐心地磨。和黃砂石比起來,青花石則要柔和得多,細密得多。它雖然對刀鋒的作用力不大,但要是捨得花時間,磨出的刃口卻鋭利無比。這就像閃電和流水對巖石的作用一樣,閃電可以在一瞬間從山體上抓下一大塊巖石,可要把巖石變得七竅玲瓏,就只有流水有這樣的本事。一般人磨刀,既沒有能耐住寂寞的工夫,同時也不掌握技術要領,所以磨出的刀初看起來非常鋒利,可用過幾回就捲了,不能持久。老輩磨刀則不同,他磨得細緻,,巧妙,能夠使得刀上鐵的部分退駐兩旁,恰倒好處地露出鋼的鋒口。所以老輩磨的刀能用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不砍在骨頭石頭等堅硬的物體上,到第二年農閒,老輩唱着山歌過來時,刀還鋒利得很呢。

老輩給人家磨刀,不要錢,不要米,只要主家給二兩酒喝,足矣。老輩的想法是,農閒時節,莊稼自個兒生長,不需幫它使力氣,在家裏閒着也是閒着,能出外混二兩酒喝,一日三餐不餓,願已足矣,還要什麼?老輩一上午就幫二户人家磨刀,吃過飯,下午磨另一家。不過老輩有個毛病,喝酒愛上臉,喝着喝着就叨叨開了,對電動剔須刀耿耿於懷,對美容美髮店耿耿於懷,對歌舞遊戲廳耿耿於懷,説着説着就放聲大哭,哭得長聲幺幺,像死了祖先人一樣。主家不耐煩了,把他扔在屋檐口下的一張條凳上,隨了他。老輩酒醒過來後,一翻身下地,也不和主家打招呼,唱着山歌就走了。

四、幺爸

幺爸是個光棍,但是他有一樣本領,很會撿瓦。

原先我們住草房,但後來我們住上了青瓦房。青瓦房比草房好,乾淨,氣派,敞亮,還不用年年扒了重蓋。不過青瓦房也有缺點,它畢竟是由瓦片一塊接一塊連起來的,瓦片和瓦片之間並沒有穿針引線。當貓兒上屋頂逮老鼠的時候,它伸了爪子一掏,輕而易舉就把瓦片掀翻了。太毒辣的太陽,太狂亂的風雨,也會使得瓦片皸裂或者脱落,這時候,就必須及時撿瓦。撿瓦是要講究技術的,黑壓壓的那麼一大片,站在矮矮的屋檐口上,仰着頭,要能發現哪裏有漏洞,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般人家都沒有多餘的瓦片,要是屋頂漏洞百出,撿瓦師傅就要像一個高明的裁縫,不用布片單靠巧引絲線就能補好一件破衣。屋頂上最難撿的地方是合水,也就是屋頂的轉角處,下雨的時候,那裏水流聚集,簡直就成了一條河。沒有特別的本事,是很難把它伺候好的。

幺爸就是這樣一個有特別本事的撿瓦好手。幺爸很愛説話,或許是整整一上午,都只有他一人獨自在高高的房頂上呆,沒和人説過話,心裏憋得慌的緣故吧,一下屋頂,他就找我逗,你是個大學生,考你一個問題,一根竹子剖八片,一片啟八層,一層劃八絲,一共有多少絲?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一心要看我的笑話!見我沒開腔,就轉過頭去對着我父親,一副説格言警句的先知樣子,現在的大學生,書本知識是很有,可實際問題就不大會了,還不如我們這些大老粗!父親在一旁嘿嘿地笑;尷尬地點頭,臉色通紅。看他那德性,我真想得罪他兩句!可轉念又想,好歹我也讀師範了,出來就是一個老師,老師是育人的,值得和這樣的人理論麼?我端來一盆水,砰一聲頓在他面前,要他洗臉。他的臉在太陽下曬得油光光的,還粘滿烏黑的揚塵,樣子顯得非常滑稽。他洗着,又講了一個故事。我幺爺年輕的時候和我一樣,還是個撿瓦匠,有一天,他給一大户人家撿瓦。大户人家的房子極大,比你家的大多了。從早上到中午,他撿得又累又渴,突然,他從瓦縫裏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姐坐在屋子裏繡花。小姐看到他,朝他笑了一下。他一下子就呆了,麻起膽子向小姐討水喝。小姐爬到凳上,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向他遞上來一杯香噴噴的茶。但是房子太高,小姐遞不夠,把一隻繡花鞋裝了茶,用一根撐窗户的竹竿頂了送上來。我幺爺喝了茶,就不想把繡花鞋還回去了。小姐拿不回繡花鞋,又怕她爹追查,沒辦法,只好和我幺爺成一家人。那小姐後來就成了我的幺奶奶。

幺爸講的這個故事漏洞百出,不可信。不過我並不想戳破他,俗話説,説白不旁白,意思是別人吹牛的時候不要當面揭穿他,當面揭穿了,人家的臉面如何放?不過幺爸可就沒有他的幺爺幸運了,後來他給村裏的一户寡婦人家撿瓦,在房頂上時對人家寡婦眉來眼去,這些事被寡婦公公發現了,當場就伸了根長竹竿往屋頂上戳。幺爸這下臉面丟大了,再不好意思在村裏露面,就離開村子,不知道哪去了。

幺爸走後,村裏再沒有好的撿瓦人,我們的房漏了,父親只好自己撿,可惜手段差一些,一遇上雨,屋子就滴滴答答的。四處像掛滿了尿不乾淨的夜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