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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識母親,再識自己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2.04W

在美國學習、工作十五年後, 我的生活已安定下來, 決定接母親來美國小住時日。母親一輩子生活在陝西關中東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 為把我們兄妹五人撫養成人吃了許多苦。 五年前勞累了一生的父親因病去世, 母親就一個人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但是由於弟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 她大部分時間就一個人住。 除了偶爾去村裏幾個老太太家竄門外, 生活很是孤寂。 母親希望在有生之年到美國走一趟, 坐坐她夢寐以求的飛機。 作為兒子, 為了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 我也想接母親出來, 看看比那個小山村更加廣闊的世界。 就這樣, 分離了十五年之後, 六十六歲的母親和我在美國相聚了, 期間的齟齬和快樂使我有了重新認識母親和自己的機會。

再識母親,再識自己散文

20XX年1月31日, 母親輾轉西安、北京越洋過海來到了位於地球另一端我們居住的城市芝加哥。 我難耐激動、盼望的心情, 提前幾個小時到達奧海爾國際機場。 事實上, 在母親簽好證 的兩個月裏, 我都盼望着這一天的到來。 由於地域生疏和腿腳遲緩, 我提前給母親預定了機場的輪椅服務。 這天飛機晚了一個多小時, 在一批又一批 衣着得體、步履從容 的國際旅客推着行李車奔赴各自的轉機樓後, 一位坐着輪椅的老太太被一位服務小姐推着漸漸地由遠及近,停在我的面前。 這時,我清晰地看到停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同十五年前相比截然不同的母親。 她頭髮稀疏 灰白,身軀佝僂, 牙齒脱落,視力模糊,衣着過時。 她身上裹着的厚重的衣服幾乎吞沒了她 的身體, 站在那裏就像一個搖搖晃晃、隨時會傾覆 的上重下輕 的陀螺。 她的上衣層層疊疊。 最外層是厚重的外套, 散發着汽油味, 下面是短呢子大衣, 再下面是薄的棉衣外套, 然後是羊絨棉衣、毛衣和秋衣, 最少有六件。 腿上穿着化纖質地的黑褲, 下面套着羊絨褲 和兩個秋褲。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腳上穿着的一雙廉價的氈布鞋, 鞋頭繡着紅色的牡丹, 但由於灰塵和污垢的覆蓋, 顏色褪了許多。 這一身臃腫失配的裝束同國際大廳現代化的氛圍格格不入。 我順手接過行李, 攙扶着母親走向外面的停車場。

由於我和妻子都有全職工作, 孩子在高中就讀, 我們的日程都排得很滿。 妻子每天早上五點起牀, 六點驅車上班。 我七點送孩子上學, 然後去上班, 我於是教母親一些簡單的操作方法, 如怎樣使用洗手間、 廚房、 微波爐、 煤氣灶、 錄像機, 可是由於母親年齡大、 記憶差, 我反反覆覆給她講, 她總是記不住哪個是熱水或冷水龍頭? 不知道向左還是右開? 我非常擔心她操作失誤會弄出什麼事故。 在我這裏居住了四個月快要離開時, 她除了會按微波爐 的開、關兩個鍵, 其他多一點的功能根本不會, 電視也只會開和關, 不知道怎樣操作錄像機和煤氣灶。

母親在這些方面的遲緩還情有可原, 我多教她幾次就行了, 或者我乾脆自己操作, 但是我們在衞生、飲食 和生活態度方面的差異 卻是雙方感到不適應。 對母親來説, 使用抽水馬桶 是她人生第一次, 覺得坐着不方便。 我告訴她使用的方法, 讓她坐在坐墊中間以使 尿液和糞便不粘在 坐墊上 和馬桶邊, 可由於母親視力差, 這種情況總會發生; 她用後的洗臉池水濺在池子四周 和地板上; 使用過的牙膏忘了擰緊 溢了出來; 毛巾凌亂搭在架子上; 她自己房間的牀頭櫃上擺滿着 她的藥、 糖瓶、 熱水瓶、紙巾 和雜物, 讓一向整潔的我特別不習慣。

母親在衞生和生活方面的不適我們尚可將就, 但她的消極、任性、 不體恤 和近乎自私的態度有時讓我難以接受、甚至抓狂。 由於工作關係, 我陪她玩的時間只能在週末, 大部分時間她需要一個人呆在家裏。 説心裏話, 對一個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農村老太太 是很寂寞的, 我們做兒女的看在眼裏, 疼在心裏, 但也愛莫能助, 總希望她能慢慢調整自己, 能自娛自樂, 能給子女一張舒展的臉。 比起在農村, 這裏寬敞的住房、 房前房後鬱鬱葱葱的草坪、 室內終年如春的氣温、 配備齊全的電器, 生活應該是很舒服了, 可是母親總是消極、低沉, 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總覺得對她照顧不周, 不能有人在家裏陪她, 對我們的苦心和勞動理解較少。 當然, 我們並不苛求 母親的感激。 作為兒子, 是我誠心邀她來美的, 可我做的不就是想換取母親滿意和幸福的笑臉嗎?

以上諸種情景讓我覺得母親怎麼變得這麼不通融、不包含、不理喻、只為自己着想。 我小時候印象中的母親哪裏去了?

記憶中母親很少下地勞動, 主要呆在家裏做飯和縫衣。 她做的飯很及時。在其他同學穿的鞋子露出腳趾和後跟、衣服上的破布條和破棉絮飛舞時, 我們五個孩子的衣服基本還是完整的。在六七十年代的饑荒歲月,每逢年過節, 我們孩子圍在母親身旁, 等待出鍋的餃子、炒菜和熱氣騰騰的饅頭。母親在讓我們孩子上學上更是功不可沒。 她只上過三年學, 略識幾個字, 卻堅持讓我們讀書。 這次問起她讓我們讀書的原因, 她説識了字 在農村掙公分時不會受騙。 她從未因家庭困難逼 我們輟學。 在兩個妹妹因為功課難 不想上學時, 她還鼓勵妹妹去。對我的上學母親更是全力支持。 我初中和高中在外住校四年,母親盡最大努力讓我穿得好點, 帶得乾糧細糧多點。 她每星期及時給我蒸好饃。 缺學費時, 她一個圍着灶台轉的農村婦女不得不放下自尊去村裏村外借錢。 大學期間, 她把賣雞蛋攢 的錢 悄悄給我, 讓我生活上寬裕些。

這些就是我小時候印象中的母親。 看她現在的樣子, 心理頓生同情和憐惜。 在她探親的四個月中, 我們上班走後, 母親坐在落地窗附近的沙發上, 看着窗外的行人和車輛, 打發寂寞, 但由於美國人口少, 整天也見不到幾個人。 我工作後儘量早回,她也時刻盼着我的歸來,她對 我的盼望就像我小時候一個人呆在家裏等待父母回來一樣。

母親變得特別脆弱、依賴。 一次在 一家超市購物時, 上完 洗手間, 我站 得離 洗手間門口稍遠一點, 她出來後找不到我, 倉皇中開始大聲喊叫我的中文名字, 讓我覺得她的無助。 母親視力極弱, 在家下樓梯時, 她腰 彎曲得像一張弓, 一條腿試探性地去觸及下一個樓梯, 就像怕踩上地雷一樣,在晚飯後來到地下室妻子活動的跑步機前, 同妻子觀看一些中文電視劇。 她靜靜地坐在一旁, 有時打盹,有時心不在焉地瞅着電視裏演繹的離她越來越遙遠的世界:城市超現代化的生活、 浪漫的婚姻、 權貴階層的爭鬥等。在這樣的場景中, 母親打發着時光, 度過一天中的最後時刻。

看到母親可憐的樣子, 我漸漸地對母親 的衞生、飲食和行為變得包容起來, 覺得用我的標準 在衞生、飲食和態度上 要求母親是不現實的, 因為她和我的生活環境、教育、職業和人生閲歷大相徑庭。母親一輩子生活在那個百十人的小村莊, 偶爾去的地方是十里之外的集市, 買點油鹽醬醋。 縣城離村子四十里, 她每年最多去一兩次; 省會 城市四百里外, 她數年都不去一次。 除了上次我們孩子出生時她幫我們照看了一年小孩, 十五 年沒去過一次,日出而起, 日落而息,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她關心的只有季節的變換和莊稼的豐欠。

可是,我的經歷卻比她的遼闊的多, 豐富的多。 考上大學讓我從農村跨進了城市;讀了研究生增加了我的知識和自信心; 留校做了大學教師使 我的事業和閲歷有了大的長進; 後來我又出國留學和在美國大學任教, 讓我的眼界和閲歷更加開闊。 一句話, 我的人生髮生了多次蜕變。 對我的這些蜕變, 母親有些認識不到或還沒來得及認識到, 但有一點肯定的是,她不看重我的學位、工作、事業、閲歷, 以她一個農村沒文化的母親看來, 我就是他的兒子。 縱然我一身有多種身份: 博士、教授、兒子、父親、丈夫、市民、鄰居, 她認識的就是一個四十七年始終如一、圍在媽媽身邊的男孩。 她不想讓我變, 我卻變了; 我希望她變, 她卻沒有變, 這就是造成我們衝突的根源。 責任不在母親, 而在我自己, 是我自己變得離母親越來越遠, 缺乏理解和同情。

分析了母親的處境和難處後, 我對母親和我有了重新的定位。 我意識到我所希望看到的知趣、懂常識、 善學習、 愛樂觀和願意感恩的母親事實上她是做不到的。 我開始接受我的母親。 以她的實際身份而不是我想象中的身份給她定位, 即 她就是一個見識少、脆弱、行動遲緩、衣着舉止都落後於時代的農村老太太。 我把我的母親從兒時夢幻般的神壇上請了下來, 還原了她的本來面貌。 但坦然地講, 對她的認識的180度 轉變在我心理產生了不小的震盪, 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那個兒時記憶中管我們吃喝、關心我、給我寄予厚望的母親怎麼就變成一個老太龍鍾、 擔驚受怕、和需要我關心的老人呢?好在處於中年的我還較平靜地把母親接受下來。 如果是個人主義慾望和虛榮心膨脹的中學時期, 我恐怕連母親介紹給同學都感到難堪。

我決定改變自己。常話説, 一個巴掌拍不響, 想要關係融洽, 當事雙方都要改變。我想推翻這個理論。 如果母親不會改變,我所能做的就是改變自己, 為什麼? 因為我受的教育多, 見識廣, 理解世事多,這些都是母親所沒有的。許多時候不是母親不想變, 而是她不知道怎樣變。資源的缺乏使 她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幾乎為零。 對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母親來説, 隔離的單間廁所、 坐便式的馬桶、 聲控 或電磁 感應的冷熱水龍頭、 電動或磁感應的烘手機、 手動或磁感應的 紙巾機, 如果母親不到大城市走一趟, 她一輩子都和這些無緣。

瞭解了母親的侷限後, 在她把廁所沖洗不乾淨時, 我再衝洗一次; 在糞便蹭在坐墊邊沿時, 我帶上一次性手套, 學着我司空見慣的大學清潔工那樣, 單膝跪地, 一手拿着清潔劑, 一手 拿着吸濕性強的衞生紙 將坐墊擦洗乾淨; 母親忘了關緊的溢出來的牙膏, 我把它擦掉, 重新擰緊; 母親牀頭櫃上的東西, 我同她一起歸整; 她房子裏的藥味 和異味, 我開窗 透氣; 聞到她的衣服有味了, 我用洗衣機和烘乾機給她清洗; 她咬 不動的飯菜, 把我們吃的盛出來後 給她多煮一會兒; 她不想在我提議的時間散步, 我就等她願意出門時跟着她走。 總之, 在我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後, 我的心平靜了許多。 母親剛到時給我帶來的不適應 也慢慢消失了。 通過我們的相聚, 我瞭解了母親, 我也瞭解了自己。

其實, 和母親相聚的大部分時日 她是高興的, 我也是高興的。 春天到來時 的芝加哥, 陽光明媚, 鮮花盛開, 樹木葱鬱,我陪母親坐在離家兩百米處公園的長椅上, 聽母親講述村裏的人和事。 離開村子三十五年了, 聽母親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和事, 讓我覺得村子是那樣親切, 彷彿它 不在萬里之外, 而就在眼前。 多少次, 在母親重複完同樣的故事 我們都停止講話時, 我和她的心通過感應仍進行着對話, 這也許就是所説的母子牽心。我們有時圍着公園裏的小湖, 我跑着, 她走着, 時而 匯合在一起, 時而拉開距離, 一圈一圈,享受着各自的陪伴。

週末我一般都帶她出外玩, 讓她見識美國生活的不同方面。 我們去了市中心、 動物園、圖書館、美術館、超市、中國城、 湖邊 碼頭。 值得一提的是專門帶母親看了她入境時的奧海爾機場。置身於來自世界各地穿着各異的人流之中母親顯得很侷促, 步子惶惶 的、怯怯 的, 我於是故意慢下來, 配合她的節奏。 她跟在我的身後, 漸漸對新環境的陌生感減少了。 忽然, 母親問了一個問題, 她坐的飛機是怎樣找到這個機場的?我頓然一笑, 母親的問題是多麼幼稚又多麼深刻! 廣袤的藍天、飛翔的雄鷹喚起的是老人沉積 幾十年的想乘坐一次飛機的夢想。 那一刻, 我看到的是一個行將七十歲的老人臉上溢出 的幸福和滿足。

除了參觀外, 我還帶母親去品嚐各種美食。母親一生辛苦勞作, 缺衣少食, 去城裏餐館 吃飯的機會屈指可數, 那還是兩個女兒 和兒子年輕訂婚時 在縣城館子裏吃的, 一晃幾十年了。 這次我想讓讓母親 把 失去的機會補回來。 讓母親有機會品嚐世界各地的美食, 我的心裏美滋滋的。 除享用美食外, 我更珍惜同母親單獨坐在一起的機會。 在異國他鄉的餐館, 在一片英語的包圍聲中, 我們一對母子操着家鄉濃重的口音交談着。 母親和我坐得很近, 我們的心貼得更近。

母親有時舉止也很滑稽, 讓我忍俊不盡。 一次她鄭重其事地問我孩子在學校得的獎牌是否是真金的?值多少錢? 我從中打馬虎, 説是真金的, 她回國時可以帶上, 她於是莞爾一笑; 看到摞在洗衣房我們穿過的衣服, 她説我的大妹子做布鞋 找不到舊布, 把這些衣服帶給她 該多好。 我説是的, 但把這些衣服飄洋過海折騰到妹妹家時其代價可以買上上千雙布鞋,何必做呢?在同我在公園和街區散步時,見到大樹,她總停下來讚歎一番, 鄭重其事地仰頭張望, 然後繞樹走一圈, 驚歎於美國有這麼多巨型的樹, 疑惑為什麼這些樹長在路邊和公園裏 而不被砍伐做成傢俱?她又説公園裏大片的草地為什麼不剷掉種上莊稼? 土地那麼黑,那麼肥沃, 種上玉米肯定能畝產數千斤。有時我通過電腦 讓她看她所住的縣的新聞, 她不知道電視台怎能將電視信號送到這麼遠。 對教育水平十分有限的母親來説, 這 真是一個新鮮、現代、讓人驚歎的世界。

同母親相處的一百一十四天轉眼就要到了。 5月23 日, 我驅車送母親到機場時, 我們心理都很平靜。 母親期待着回到她熟悉的村莊, 我期待着迴歸我往日的生活。 由於航空公司的通融, 我將母親一直送到登機口。 我坐 在乘客離開後的空蕩蕩的候機室, 注視着她乘坐的破音747 客機 離開停機坪, 緩緩向跑道滑去, 我的心裏掠過一絲失落和空白。 我知道, 再有幾分鐘, 載着母親的客機 就會騰空而起飛向藍天, 並神奇般地找到北京機場, 這點母親又會驚歎一陣的。 我祝福母親, 儘管有剛到時的磨合 和不愉快, 母親完成了她一生中 最長的、希望也是 最有意義、最難忘的旅程。

三十五年了! 從十四歲揹着鋪蓋捲去異地求學 到今天生活在萬里之外的異域之城, 我邁出了人生的幾個大步。 我的教育、工作讓我有機會接觸村莊以外一個巨大、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我的人生觀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有時 變得讓我的母親都驚詫無語。 但是, 我的經歷並不獨特。可以説,我們當中的相當一部分人, 除了年輕時同父母居住的幾年或十幾年外, 教育、就業、婚姻、留學會將我們帶到父母連想都沒想過的地方。 我們年輕一代變化了, 但是我們的父母則很少改變, 且 隨着時代的進步 被遠遠地拋在後面, 同世界和子女的差距越來越大, 形成代溝、 文化溝 和觀念溝。 我慶幸在我的中年 能和母親短暫相聚, 讓我有了第二次再識 母親的機會。 我認識到,只要我們做子女的能稍微改變一下我們的觀念, 以理性、仁愛去理解和遷就父母的長處和短處, 放低 我們對他們的不切實際的要求, 我們就會把我們的父母還原成一個普通人, 去同情他們, 去熱愛他們, 這樣一方面增進了我們與父母的溝通, 也彌補了我們人性中的缺陷。 感謝母親, 使我重新認識了她, 認識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