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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惹塵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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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惹塵埃散文

公爹去世後,我們一家三口回到鄉里陪母親過春節。母親説:“康俊龍在北京搞建築發了大財,今年也回來過年了。”

準備包蛋餃,母親説雞蛋少了,讓我去鎮上再買些。河邊的泥巴小路已鋪成了水泥路,高跟鞋再也不會陷進泥濘中,而是清脆地敲擊着路面,讓人產生一種豪邁之感。一輛黑色的小車輕輕地駛到了我前面,停下,搖下車窗:“碎碎,你也回來了?”

“哈哈,康俊龍,發財啦?”

“還好吧。碎碎,我們三十多年沒見面了呢。既然我們都回來了,索性把同學們都喊來聚聚,怎麼樣?”

雖然這幾年,同學聚會、學生聚會搞得很頻繁,很索然,但只讀到四年級的康俊龍説要搞小學同學聚會,我饒有興致地説:“好啊,時間?地點?”

“正月初四上午,村小學禮堂。”

“那河東的我聯繫,河西的你通知。”

“好,但康老師還是你去請吧。”

“康老師不是離你家近嗎?”

“你才是康老師的得意弟子呢。”

“好吧。”

正月初四,陽光明媚,兒子聽説我要去參加小學同學聚會,大笑起來:“老媽,你們追根溯源也溯得太遠了吧?”

“誰叫康老闆的最高學歷是小學肄業呢。”丈夫在一邊揶揄道。

“行了,你倆別損人了,就算給康俊龍一個顯擺的機會吧。”

我們比着白髮、皺紋,談着家庭、工作,説笑着向小學走去。

“碎碎,你還記得康麗潔嗎?”

“全班第一名誰不記得?聽説她為了工作嫁了個啞巴,沒幾年又下崗了,去年那個啞巴丈夫也死了。”

“這樣啊,不知她今天會不會來。”

……

康俊龍的辦事能力真是不一般,把個小學同學聚會搞得轟轟烈烈:校門口兩個鼓樂隊賣力地吹打着,校門橫樑上貼着“三十年後再聚會”的橫幅,禮堂裏用課桌排了六桌,桌上擺滿糖果,首席已坐滿了人,有鎮、村的領導,還有小學李校長和早已退休的康老師。我在桌凳間穿梭,握手,談笑,終於看到了滿臉滄桑的康麗潔,我們坐下來絮叨。突然放起了鞭炮,鞭炮響過後,村支書講話,歡迎鎮領導的到來,歡迎成功人士康俊龍講話。康俊龍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紅色的袋子,抓住底部往下一倒,一疊疊紅色的鈔票堆滿了桌子,我們都張開了嘴巴看傻了眼。

“同學們,你們看,這些桌子還是我們用過的。這20萬是我康俊龍回報母校的,請康支書和李校長替我幫孩子們買新的桌凳,改善辦學條件。”

首席熱烈的鼓起了掌,我們這些空手而來的同學尷尬地應和着,好好的同學聚會怎麼變成了捐贈大會了呢?

在掌聲中,廚師們用紅漆木盤端着熱氣騰騰酒菜開宴了,康俊龍敬完了首席的每一個人,開始逐桌敬酒,敬煙,握手,交談,很有氣場。等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已是面紅耳赤、步履搖擺。他又斟滿了一杯,站起來,説:“今天,這最後一杯酒我要敬給我們的康老師。”

康老師忙站起來,也端起了酒杯。

“康老師,您還記得嗎?四年級一期就要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您帶我們複習數學,康麗潔把數學書忘在家裏了,您用眼睛搜索了一下全班,就走到了我身邊,説:‘康俊龍,你反正聽不懂,要書有什麼用。’就把我的書拿給了康麗潔,我就讀了一節課的桌子。今天,我要對您説聲‘謝謝’,是您的瞧不起激起了我賺錢的鬥志。來,康老師,敬您。”

康老師打了個趔趄,手抖得厲害,酒杯掉在了地上。我忙走過去扶住康老師,康俊龍已經爛醉如泥,歪倒在地上,但嘴還在宣泄:

“康麗潔,聽説你早下崗了,你來幫老子打工,老子……”

我扶着康老師往外走,走到河邊,康老師已是淚流滿面。

“今天,學生抽我的老臉了,我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隨他抽吧。碎碎,你正走在教書這條路上,你要記住……”

“康老師,康俊龍喝多了,您別往心裏去。”

“酒醉心裏明啊。真是對不起他,這塊石頭壓他好多年了。好了,今天他終於把石頭扔了,扔了好啊……”

從康老師家出來,我感覺疲憊、低落,耳邊縈繞着康老師的“學生抽我的老臉了”的哭腔。走到河邊,碼頭上的那塊寬大幹淨的搗衣石在陽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我走過去坐在上面,看着靜靜流淌的河水,思緒開始逆流而上。

那是1998年吧,縣城的高中不斷擴招,學校很多高中教師調走了,高中部師資薄弱。學校領導想盡辦法引進、招聘高中教師,但地方的偏遠,條件的艱苦,很少有人願意來。學校領導只好從初中教師中擇優選拔。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在這個小鎮上,當班主任和教語文,我已是小有名氣,學校領導把我推上了高中部,我有些惴惴不安,但還是躊躇滿志的上任了。雖然我使盡渾身解數,雖然班級學風濃、班風正,但座座山裏有爛柴,班上的遊學明紀律觀念淡薄,學習懶散,找他談話多次都收效甚微。有一天早自習,還差五分鐘下課,遊學明已和隔壁班的兩個同學跑到了操場,準備去食堂吃飯。我站在教室門口厲聲要遊學明回教室,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和同學繼續往前走了。我怒不可遏,返身到教室將他的課桌和書籍從三樓扔了下去,一聲悶響,一地狼藉。

遊學明棄學出走了,我打電話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説:“老師,孩子太頑皮,辛苦您了,我去尋。”沒有了遊學明的教室安靜多了,我暗自慶幸自己的“三樓扔”,終於把一個刺頭趕走了。一個星期後,我正在上課,遊學明的頭髮花白、背脊佝僂的父親扛着一張嶄新精緻的課桌來到了教室門口,喘着粗氣説:“老師,我從省城把遊學明找回來了,但怎麼勸都不願讀書,答應跟我學做木匠,這張課桌是我自己做了賠給學校的。孩子頑皮,給您添麻煩了。”説着把課桌搬到一組倒數一號,整齊擺好後蹣跚地走了。我和學生都怔怔地聽着、看着,誰都沒説一句話。

下課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裏翻江倒海:十五六歲的孩子,消化力強,那天早晨的遊學明也許是真的餓了呢?我在他同伴面前厲聲喊他,給他留了點面子和尊嚴嗎?我在學生面前氣急敗壞扔書摔桌子,是在教育學生還是在誤人子弟?我摔壞了人家孩子的課桌,趕走了人家的孩子,人家打製一張課桌,扛十多裏山路來賠償,我受得起嗎?……在這個農民家長面前,我比不上一隻螻蟻。

這張課桌跟隨我的班級三年,學生畢業後,我把它搬回了自己家,後來,我調離學校時,學校要補助搬家費我沒要,只要了這張課桌。現在這張課桌擺在我的家裏,它沒有新買的傢俱那樣華麗,也沒有母親給我的嫁粧那樣温馨,它是一口不鳴的鐘……

我覺得臉頰像被誰抽了一巴掌一樣火辣辣的,我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拍在臉上,思緒繼續前行。

那是2004年吧,我剛到一個新學校,擔任了一個人數98人的普通班的班主任,對於這個班,我套用過托爾斯泰的一句名言:優秀的學生是一樣的,不優秀的學生各有各的缺點。遲到早退講小話抄作業打瞌睡看小説,那是稀鬆平常的事,就是曠課打架夜不歸宿報復班幹部頂撞老師的現象也時有發生,從早到晚我陷在這些瑣事之中,艱於呼吸視聽。有一個叫謝湘峯的,從開學以來,遲到五十八次,曠課二十二節,夜不歸宿七次,參與打架五次,我多次跟家長聯繫,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因為離婚而互相推諉責任。有一次,謝湘峯又參與了打架鬥毆,把另一個學生打成骨折跑了,我要求家長來學校配合處理問題,父母又是互相推諉,一個都不肯來,我只好把情況反映給學校,學校做出了開除學籍的'處分決定。兩個星期後,謝湘峯毛尖嘴長、衣服邋遢的來到辦公室,説:“老師,我還能繼續讀書嗎?”

我冷冷地看着他,反問:“你認為呢?”

謝湘峯心虛而猥瑣地走了。臨近期末的時候,政教主任説:“謝湘峯爬窗户偷東西摔死了,家長已經起訴我們學校。”

我大驚:“他早已被學校開除,兩個多月沒來學校了,我都打電話告訴了家長的。”

“但法院要我們提供他退學的證據。”

“我有班主任工作記錄,每天班裏的情況都記得很清楚;班長那有兩本班級日誌,從開學到現在學生紀律出勤也都有記載。”

“那就好。”政教主任舒了一口氣。

在期末總結會上,校長表揚了我,説我班主任工作細緻,班務情況記載得清清楚楚,謝湘峯的家長看了以後啞口無言,只好撤訴。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想起那個消瘦骯髒的謝湘峯來問我“老師,我還能繼續讀書嗎”的情景。在工作認真負責的背後,我的冷酷是否傷人了呢?

雖然陽光還很温暖,但我感覺很冷,從搗衣石上站起來,沿着河邊往家裏走去,但思緒還是牽不回來。

2009年開學時,有一個女孩子拿着教務處的一個條子説是要插到我班讀書,我問她的情況,她説:“由於父母在上海打工,所以在那邊讀書。但高一我只讀了兩個多月就隨父母回來了,然後就在家裏自己看書。”

“你這種情況只能留級。”

“可是留級的話我還得在家再等半年。”

“那也沒辦法。”

“老師,你能不能讓我在你的班上試讀一個月?如果跟不上我就回家。”

看着那雙充滿渴求的聰慧的眼睛,我同意了。月考如期而至,成績一出來,我和同學們都傻了眼:全班第一名——楊燕芝。為了營造班內的學習氛圍,我利用社團活動課在班內搞了一次主題班會——向楊燕芝同學學習,楊燕芝成了全班同學的女神、榜樣,班內學習氣氛空前高漲。

高二時,學校書記夫人帶來一個男生説要插到我班內學習,這個男生是一中的,因為和班主任鬧彆扭,不轉學就不讀了。我雖然記得母親的俗語“好牛不出欄”,但礙於書記夫人的面子,我説:“試讀一個月吧。”月考時,這個叫劉澤林的憂鬱的男孩居然考了全班第一,這下沸騰了,班上的好事之徒説:“一山藏兩虎,有好戲看囉。”我卻在心裏得意又進了一個好學生。一期下來,班級第一由他們兩人輪流坐莊,自然也帶動了班上的同學學習。

“五四”青年節,團委組織學生去縣委禮堂參觀禁毒圖片展,我走在班級隊伍的後面,竟然發現劉澤林和楊燕芝手拉着手,我熱血翻滾,強忍着回到學校,把兩人叫到辦公室狠批了一頓。事後,又跟雙方家長反映了情況。

鈴聲敲啊敲,高三開始了。師生都忙碌起來,很多學生中午也不去宿舍午休就在教室裏學習。那一天,我是下午第一節課,於是早早的來到辦公室,經過教室時,發現在五六個同學中,楊燕芝竟然坐在劉澤林的大腿上同看一本書,我怒不可遏,一聲獅子吼把兩人吼進了辦公室。也許是愛情的力量吧,平時沉默的劉澤林把楊燕芝往他身後一拉,咄咄逼人:“你憑什麼對燕芝父親説我是一個爛子,不准她跟我來往?”

“憑你剛才的表現就可以斷定你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這是教室,不是摟摟抱抱的地方。”

“你有什麼權利阻止燕芝愛我?”

“我是老師,我就有這個權利。”

“什麼老師。”

我完全被他激怒了,抬起手給了他一巴掌。他拿起椅子,準備砸向我,幸虧其他老師學生趕到……

劉澤林又轉學了,楊燕芝留了下來,但她如一朵失去水分的花,日漸萎縮,高考以5分之差名落孫山。這兩個學生,也許是前世註定的孽緣,而我無法原諒自己的衝動。不管怎麼説,他們還只是個孩子,教室是容許犯錯誤的地方,為人師者怎能動手打人呢?

太陽下山了,寒氣四合,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30年的教學生涯,經常被學校評為優秀班主任,評過縣優秀教師,市優秀教師,當別人説我是工作認真負責的好老師時,我沉醉而受用。可今天,康老師的悲慼讓我從雲端來到了地面。沿河而上,靜數歲月,才知心台落滿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