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每到秋天，就會看到通體透黃的銀杏樹葉，揮揮灑灑鋪了一地的輝煌。約一里長的路兩邊，是清一色的高大銀杏樹。一眼望去，金色鋪天蓋地，璀璨眩目，恍若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華貴，典雅，氣貫長虹。儘管歲歲年年，此情此景，撞擊心靈的震顫仍從心底驟然騰起，彷彿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正演奏至激越澎湃的高潮。
這條路不是我回家鄉的必經之地，幾年來，我總是儘量繞行此道。春夏從這兒穿過，心像是被清泉洗過一樣，至潔至淨，抖落了一身的凡塵；秋冬從這兒走過，則如同鳳凰涅磐，重生的生命燃燒着更高的激情。
我向來對植物沒有很多的好奇心。第一次聽説銀杏樹，是在中學地理課上。老師也不過寥寥數語，説銀杏樹很古老，有極頑強的生命力，很高的藥用價值，有“活化石”的美譽。以及如同農家小妹平實無華的樹名，讓我一直把她裝在心裏。
我第一次見到銀杏樹是在一個寺廟的旁邊，這是一座廢棄了的寺廟，但那直刺藍天的銀杏樹，卻是威武雄壯，悍然林立，那枝丫的瑰麗，綠葉的婆娑，讓我眼前一亮，頓覺神清氣爽。那濃郁明亮的綠葉，在清風的吹拂下，猶如小溪裏的清泉，會發出摔裂的叮咚聲響，那綠葉的邊角，不經意塗了一抹淡淡的黃，在初秋不急不燥的陽光下，玲瓏剔透，如同無瑕的玉片搖曳閃爍，層層疊疊綴滿樹枝。透過它，隱約可見如劍的樹枝，枝枝直指天穹，宛如俏麗婉約的女子定格在魚腸劍鞘。我想不起來有什麼樹可以這樣完美地把柔與剛、沉靜與豪放揉於一體。同伴告訴我那是銀杏樹。
我想象中的銀杏樹應該是盤根錯結，枯藤老樹，滲着藥香，繞着古韻。不曾想是這般的生機盎然，風雅飄逸。我着迷地在整個寺廟轉悠，與其説像是要找回失落的魂魄，還不如説想要寄託飄忽的靈魂。廢棄寺廟的銀杏，柔美明媚，也許是沾染了佛光涅磐的靈性，也許是毗鄰柳樹柔媚的馨香感染了它，它總是精靈般衝你温柔一笑。
最南端有棵巨大的百歲古銀杏，兀然而立，冠若華蓋，那壯闊磅礴的氣勢，無論何時都給人當頭一棒的震懾；又如同百歲老人，閲盡世事滄桑。後面的銀杏猶如它的子女，漫目流連的鬱鬱葱葱，株株張枝舞葉，飛揚着張狂的躊躇滿志。
一天我偶然轉悠到一個寺廟的'後面，一棵通直高大的銀杏樹直立眼前，像北方的白楊，索索地飛揚在空中。挺拔莊重的樹幹，深沉而堅定；飄揚骨立的枝椏，朝氣勃發又熱情四射；高雅淡潔的綠葉，透着寵辱不驚的淡定從容。既沒有最南端的古銀杏的那種因見證太多無情歲月而對世事的漠然，以及背有太多歷史包袱的蒼暮；也沒有它的子女們因不諳世事的浮躁和張狂。我一下子就喜歡上這棵有點孤寂清高但豪邁磊落的銀杏。樹下綠草茵茵，鮮有足跡，看來少有人來這兒。
像是找到了心靈歸宿，此後，我常常來這兒，一個人，尤其是精神萎靡不振的時候。喜歡坐在樹下，抬頭直直的看到通天的樹頂，直到脖酸腰疼，直到我的萎縮之氣煙消雲散；穿過密密匝匝的樹葉，陽光幻化成眩目的點點斑斑，恍若城市裏那搖曳的萬家燈火，使我驚覺這世界是如此的斑斕繽紛；微風中，交頭接耳的茂密樹葉似在竊竊私語，讓我感動人間是這般温馨；一天又一天，綠葉一波一波盪向金黃，猶如在啟示我，生命終將老去，是在多彩中，每一段生命都可以有其獨特的精彩。
一個日麗風和的午後，我又信步到樹下，驚訝地發現，滿樹的黃葉被昨夜凜冽的秋風掠走了一半，滿滿登登在樹下鋪了好大一個方圓，絢爛得沒有一點枯殘。樹上地上，輝輝相映，驚心動魄。向來在秋風瑟瑟中飄落的樹葉，總給人生命一去不復返的悽零蒼涼感，竟不知道銀杏樹葉告別生命的方式，可以如此壯美和精彩！置身在至金至純的燦爛中，我渾身裹在天地煌煌的震撼裏。
你經常來這兒？那聲如洪鐘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心慌意亂地轉過身來點點頭，有些惶惶然，像是冒昧闖進了人家的私宅禁地。一個長者正衝着我微笑，他天庭飽滿，臉色紅潤，一身袈裟，兩袖清風，手中拿着佛珠，口中唸唸有詞。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那廢棄的寺廟裏竟然有這樣清癯的佛陀，冥冥中我覺得那是神奇，是否與那銀杏樹有着某種聯繫。於是在我要做出人生重大的抉擇時，我會不由自主的再一次來到這個大自然和佛光相映的聖地。
我抬眼望去，銀杏樹果真有些閃着聖潔的光，亮得驚心奪目。北風漸緊。僅兩個星期，銀杏樹上一葉不剩。脱去華貴的黃裝，精赤精條得坦蕩無邪。光潔的淺灰色的樹枝，傲然地如劍插入天空，準備着遭遇冰凍雪霜。這是個預兆，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當銀杏樹的新芽剛剛染上綠意，和煦的春風猶如戀人髮髻旁的紗巾，飄逸而又柔和的拂在了我的臉上，我迷濛起了含情的雙目，迎着暖融融的陽光，我又看到了那個佛陀。他看着我，幾次欲言又止。他一臉的嚴峻，轉眼盯着銀杏樹，沒有一句話。我意識到我該離開了，我感覺到在他的心中肯定有無法言説的讖語，我走出五六步忍不住回身一瞥，看到他是如此的老態龍鍾，步履沉重，與銀杏樹站在一起，渾然難分彼此。
果然他心中的讖語應驗了，那株百年古老的銀杏樹被天雷轟劈，掏空了的樹腔裏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一直燒了一天兩夜，那縷縷的青煙透出了彌久的香氣，猶如一個誓死如歸的英雄，一身傲氣，滿目炙熱，在那血與火的洗禮中，完成了生命的輪迴。
我好久沒有回家鄉了，那一排排的銀杏樹一直夢縈魂牽着我，終於我回到了久別的家鄉。第二天我徒步往那個方向走去，我像一個教徒一樣，懷着虔誠的一顆心前去朝聖。可是我到了那裏，已經無法辨認了，高大參天的樹沒有了，代之以的是縱橫交錯，上下盤旋的高速公路，那飛馳而過的汽車在我的眼前穿梭而過，那泛着亮光的柏油路，似乎是濃墨重彩，隨意塗抹在了這塊聖潔的土地上。
我久久的凝視在了這裏，曾經的金碧輝煌，曾經的自然神韻，頓時消失了。心中不免湧起惆悵和失落。那峯迴路轉的立交高速路，像一條條滴血的刀痕，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