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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的身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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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雨像爽約的遠方客人,沒有預想中地被掀亂楊柳枝葉的料峭寒風裹挾而來,淅淅瀝瀝斜鈎在天幕上,打濕一張張顛簸在山間坡前的臉。天空卻也識趣地陰沉着,如漢代“伏地泣,助皇后悲哀”的侍者,堆滿了厚厚一層灰暗的雲,曲曲彎彎的小徑上多半行人的臉便映出了些許哀慼。

在父親的身後散文

父親步履蹣跚,銀色的鬢髮像路邊的茅草一般在風裏顫動,臉上道道溝壑間填滿肅穆,領着一家老少也緩緩走在泥濘的山路上。一天前的夜雨似乎戀着這片山野流溢的花草芬芳,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痕跡。我們扛着鋤頭,拎上鐮刀,提着幾袋母親幾天來趕製的冥幣、紙幡與買來的爆竹,像一支迤邐遠征的駝隊,緊隨父親身後,吃力地翻爬一座座翠色覆蓋的山頭,在茅草、青蒿和諸多説不出名的雜草間一個一個拜訪那些住在地下的先人。

多年前,父親還同我一般壯碩時,爺爺是這一天的打頭人。他天晴下雨都戴一頂闊如團箕的棕色斗笠,拄一根摩得溜光的長木棍,墳堆前先放下這兩樣行頭,肅然點燃些許香燭或者冥幣,喃喃説話,拱手作揖。我的心多半還在墳邊某束耀眼的野花、幾根矗立的竹筍或者一處饞人的草莓,卻也不敢太放肆,爺爺幾番作古正經地告誡,便深恐土堆裏的先人責怪,回家會肚子疼。於是,我也知道了一人些墳裏躺着的人和我的關係,他們是爺爺的父親母親或更早的親人,都是我從未見過的。

一個叫玉竹的先人,曾經中過舉,名動一時。一次某個村裏人去三十里外的藍田鎮辦事,被一羣牛二般的潑皮圍毆,他急中生智大喊,誰敢動我?玉竹舉人是我親叔叔!潑皮猛然一愣,瞬間作鳥獸散。爺爺一輩子做着農活,老實巴交,屋前椿樹上掉片黃葉也生怕打着頭。説這故事時,他雪白的'鬍鬚抖得格外精神,眼神裏漾着晶亮的光彩,彷彿花果山的一隻老猴為孫悟空而自豪,令我也有原野悄然染上春綠一般深深受感染。

而今,爺爺早已和玉竹舉人一般安靜地躺着了。這座叫燒火山的向陽坡上,三兩棵碗口粗的松樹前,爺爺一躺便是30年。他的墳堆不高,對着山下幾裏外的老家屋場,能看得見子孫們屋裏屋外進進出出。幾年前父親給墳塋四周砌上了青石塊,立了塊碑,刻着爺爺的名諱和我們一家老少的姓名。裸露的墳頭長滿了荒草,幾莖金色的野花清風裏搖曳着,似乎是爺爺的眼睛,慈愛地望着我們到來。

用鐮刀割除荒草,添上了幾掊新土,我們開始給爺爺掛青。大哥砍了根一人高的樹枝,去掉綿軟的細枝嫩葉,插在墳頭,一家老少取過紙幡,一張一張小心揭開,肅穆地掛了上去。父親像多年前的爺爺,穆然佇立在風中,點燃香燭冥幣,雙手恭謹地捧着,嘴裏念念有聲,一一告知我們一行人的姓名,感謝爺爺一年的庇佑,一家老少都很平安。

爆竹也驟然炸響起來,三兩隻鳥雀從松樹間躥出來,空中劃過幾個醒目的弧形,消失在山巒的另一側。山野裏巨浪一般翻滾着股股青煙,和瀰漫的花香一道鑽入鼻孔。我驀然發覺蒼顏白髮默然而立的父親眼角閃着一些光亮,像草尖上的幾滴晶瑩晨露。我知道,他是想起了爺爺一些往事。

我的鼻間也瞬間發澀起來,卻不只關乎爺爺。父親年過七旬,身體大不如前,每每遠道回鄉,我似乎都能覺着他更為衰老。有時客廳裏一家人坐着,鬧鬧嚷嚷,孫兒輩你追我趕,他靠着椅背竟頹然入睡了。父親的千年屋多年前早已悄然備下,平靜地躺在老家偏僻的廈屋裏。我從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想象它是父親百年後的住處。

然而,生命是一條殘酷的河流,當年風光的玉竹舉人和實誠的爺爺都只是河中曾經騰起而又永恆靜默的一朵浪花,大哥或者我取代年事已高的父親清明出行,也是早晚間的一樁痛事。與爺爺躺着的地方臨近不遠的一處墳塋,三年間便換了三茬打頭人。他們更不幸的是,年歲並不算老,或吞藥而亡,或遭橫禍,今年上墳的人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後生了。東晉那位善書者王羲之説,“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每每細讀,不免痛徹骨髓。

除了鬚髮皆白的父親,我也將是悄然寂滅于山野的一個。照例會是一羣與我血緣有關的人跋涉而來,焚香燒紙,説着些懷想。幾代而後,跪拜作揖者也將消失,我的墳塋會日漸癟塌,最終平復,消隱於無痕。事實上,爺爺墳邊便有些石碑撲倒,近乎平地的土堆,早沒了一絲香火;而爺爺的爺爺輩以前的先人,我們已多半不知他們的安寢之所,也從未在清明領受過我們敬畏的掛青。

爺爺的墳前,一張張冥幣還在默默燃燒着,我的悲慼如潮水般湧來,溢滿了整個山林。永恆的時間流裏,我今日的掛青,或許也是祭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