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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將息,乍暖還寒時分散文

欄目: 散文 / 發佈於: / 人氣:1.71W

誰人説,世間春色連年,俱是萬紫千紅?用我一枝筆,大力轉動時光風車,往三十年前早春二月的乍暖還寒時分穿越而去。

最難將息,乍暖還寒時分散文

一九八二年。清冷二月。陰雨連綿。外公死了。那一年我七歲。

我是從小在外公外婆膝下承歡長大的孩子。在我週歲時,外公在老屋門前的院子裏栽了一棵桃樹。桃樹長不到老高,但每年三月,朵朵桃花嫵媚鮮豔,隆隆重重開得豐豐盛盛,難管難收。我依稀記得外公牽着我的手賞看桃花時的情形。彼時他發也白了,背也佝了,但他的臉上,還是流露出迥異於平時忠厚唯諾的一種倜儻之色。

“我看你是死性不改的……”外婆不知何時一臉端肅地站在了外公身後,很突兀地冒了半句話頭。

“咦,我家囡囡養在三月,阿公栽棵桃樹和囡囡比着長……老太婆你又多心想點啥?”

再也無語應答,恩愛已渺。

一九八二年二月一個灰濛濛陰沉沉的早上,老屋裏一片哀哭之聲,像是將下未下的冷雨的前奏。我的母親和阿姨,還有兩位舅媽,都聲嘶力竭在安厝處哭喪,極盡孝悌。男人們進進出出具體經管裏裏外外事宜操辦。倒是外婆,像個無措之人,一時啼放不出悲聲,又縱橫不了上下,她便牽了我的手,從屋裏退了出來。

天地暗暗,冷風嗚咽。人未啼悲天淚先流!雨,一滴,又一滴,從陰沉的天幕灑落,打濕了那棵尚未等到此年春風吹活的桃花枯樹。外婆吩咐我去搬個小木凳來給她坐在桃樹下篦一篦頭,我望一望已經濕了的天空,想必外婆照料久病的外公,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篦過頭髮了,我便去搬了小木凳又取了外婆平時梳頭髮用的篦子來。外婆披散着一肩白髮,坐在那桃樹下,仔仔細細端詳着它冷靜的枯樣。“囡囡七歲了,阿公這棵桃樹種了也有六年喔……天呀天,你做啥不等今年桃花開了再走……”外婆本來輕言細語,説到後半句喊應蒼天,悲音驟起!就在這時,天際響過一聲驚雷,緊跟着是道道閃電,將暗沉沉的早上照耀得如同春光陡降,一切都變得奼紫嫣紅絢爛多姿!那桃花枯樹也在一瞬間身披重彩繁花似錦起來。外婆就在電閃雷鳴中站起身來,雙手高舉向天,白髮飛揚,與天齊淚!

很多年後,我看過一部叫做《白髮魔女》的電影,我更喜歡那首叫做《紅顏白髮》的主題曲。“恨這一生,怨這一晚,誰説愛是這樣難?恨愛之間,分不散,紅顏白髮更覺璀璨……”

外公最後的遺像,用的是一幅他七十大壽時候拍的照片,戴着一頂呢帽,一臉謹小慎微老實唯諾。給外公拍這壽像時,也給外婆拍了一幅。外婆沒有戴帽子,滿頭銀絲華貴,鬢角抿得紋絲不亂,朱脣秀鼻透露的一點笑意,若叫我來形容,最合適的稱讚只能是“威儀”二字。十年之後,果然這幅照片也做了外婆的遺像。但我還見過外婆箱底珍藏的一幅照片。那是近四十歲的一位中年男子,長衫倜儻,鬢髮烏黑,眉目風流!這幅照片與外公遺像上老來唯諾的表情截然不同,它最後被放到外婆的棺材裏隨葬了。

等到我亦成年,我的母親又做了新一代寡婦以後,有一次對我閒話外公外婆的當年事。她用的是一種煙俗氣味很濃好似説別人家故事的語調,又帶着一點小孤孀的輕佻和嫵媚。母親告訴我説,當年外公既好又好女色。輸光了,又欠下了之後,自己躲到相好女人家避風頭去了,害得債主追到外婆門上來討債。外婆將手上戒指頭上頭飾一盡脱下抵債,債主看了東西,仍然乜斜了眼搖頭咂脣,下流的目光在外婆身上游走移動。外婆就端起眼面前的蓋碗茶,舉一舉讓客,債主便也舉起茶碗喝一口茶,外婆卻極其迅速地將茶碗“豁朗”一聲砸了自己額頭,血登時順臉直流下來。債主這下慌了神,捲起外婆脱下的飾物一溜煙逃去,一邊嘴裏敬畏連連,“二當家的果然巾幗風範,替趙家撐得門臉,好,好,罷了,罷了……”

再後來,家裏益發窮了。外婆便和她大兒子(也就是我大舅)二人協力,將外公捆在家裏綁在牀板上綁了十來天。外公因此成功戒了煙土。“你大舅本來是最聽你外婆心計安排的孝順崽,要不是……”這是母親給我話當年的聲調。外公戒了煙土之後不久,領回來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是他和外面一個相好的寡婦生的。寡婦死了,他把野兒子領回家來了。家裏的舅舅阿姨包括我媽都喜歡這個半途新來的小弟弟,可他不到一年就得了厥症夭亡了。從此外公就徹底戒了賭和嫖的惡習,但也從此幾乎正眼不瞧外婆,二人分牀而睡,彼此話都不説一句。連大舅也不再和外婆説話。

“我們都猜是你外婆搞死了那短命崽子……她這種棘手女人,做得出的……”當母親對着我把這句話説出口時,我忽然站起來把她眼前一個茶杯端起來下死勁往地面上摔去,茶杯立刻碎得粉身碎骨!“你給我閉嘴!外婆不是你們想的那種人,她不可能會害死那個男孩子,她讓他進了門就不會害死他,只有我知道嗚嗚嗚……”我控制不住地痛哭失聲。其實那時候我自己已經也做了人妻人母。我母親嚇得索索發抖,丟了手上的針線,搖搖晃晃站起來畏怯地看看我,輕輕地咕嚕着,“三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是的,我母親私下裏暱稱我“三少爺”,我喊她“小孤孀”。我也不會忘記外婆,屬於她的美譽稱謂是“二當家”。我有一點妒忌,也有一點輕視母親這一代女性的無憂和圓滿。共產黨新階級政黨的一些新政策像一股幾千年難得的春風吹到了母親這一代女性臉上,使得她們無知無識,無患無難,便能以“半邊山”的架勢和男人們同唱同和,同坐江山。她們名正言順又毫不打折扣保質保量地享受了一生一世的“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美滿。可惜“半邊天”的政策雖然至今未改,但傳到我們這一代,已然好似“以有當無”的悽惶夢境。倒不如外婆那個年代,女性沒有被矯正思想,便也免受貪慾荼毒,安於本分的隱忍和承受,一樣博得純粹和貞淨的璀璨光芒!

是我出生以後,外公和外婆才晚年和睦,彼此體恤了。他們倆帶着我,像是一起養育着這一世最後一個共同的孩子。外公在院子裏種下了一顆桃樹,年年桃花開得鮮豔的時候,便是我的生日。哪一年,不是我和外公外婆和和樂樂地一起吃麪賞花,晚上又三人擠着在一張大牀上説説笑笑呢?

好時光易老。歲月總被多情惱。

三十年前的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時分,外公死了。二十年前的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時分,外婆死了。外婆將她深愛了一輩子的風流倜儻男子安心地摟進屬於她冢中的懷抱裏去,又將她威儀的遺像,留在世上,與他並肩。

也留下我,在這世上伶仃。

十七年前的早春二月,我的父親死了。他是共產黨旗下一名優秀的基層幹部,遺像是一身中山裝,兩袖清風——我母親最熱愛的造型。他是到北京堂哥那去玩,突發腦溢血去世的。當時由於家庭隱私原因(我不願杜撰),大哥二哥都無法抽身赴京扶父喪返鄉。我母親就打算由在北京的堂哥送父親的靈柩回來算了。但我卻説“‘小孤孀’隨我進京”。“小孤孀”是父母當年恩愛時候父親對母親説的情話。那時候我的小牀搭在大牀邊上,我從小睡眠不好,我偷聽到的,不能怪我。

我帶着母親到北京,和堂哥一起把父親的喪事辦好,還帶着他的骨灰上了長城——可憐我父親去了北京都還沒來得及登長城!最後我又和母親一起將父親的骨灰和魂靈帶回家。我記得下了火車是半夜,春寒分外淒冷。我將早準備好的一條白布孝帶從包裏掏出來攔腰一系,又將在火車上一直套了黑袋子的父親的骨灰盒請出來,蒙上一塊紅綢——我父親好歹過了六十花甲!然後我就攜着母親出站。當時的場面非常壯觀,火車站半夜也人來人往,但遇見我全部“刷刷刷”從兩邊散開給我讓道。我捧着父親的骨灰盒走得很沉穩,也很威嚴。母親後來有些巴結地向我承認,我那種氣派,她一生一世也不會有。

“多虧了三少爺……”操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向親戚炫耀她的幺女,從此用了這個奇怪卻實在叫我感到得意的暱稱。

父親死了以後不多久,我便將一頭青絲盤在帽沿裏掖好,提着一整箱書去了上海讀大學。每次寒假回家,看見母親愁眉苦臉一個人在操勞年底掃除,我總是心裏一軟。“小孤孀,三少爺回來了,來,我幫你……”

春風年年吹醒痴人夢,吹不斷夢裏恩情。

“三少爺”是一句玩笑,也是一種嚮往。無論如何,我已經遠離家鄉多年,無數驛站遇無數悽風冷雨,唯有三生三世的親情記憶暖遊子情懷。去歲年底,我又是孑然一身返家探母。“小孤孀”也老了,仍不失她獨有的嫵媚嬌俏。母親確實是比外婆和我這種女人更得男人歡喜愛慕的。她好茶好水,好吃好喝伺奉着我,言語款款貼心貼肺,貼着我的自家人肚腸,“三囡啊,明年好團團圓圓一家門來看姆媽啦,你再獨來,姆媽要不開心哦……今年他五十歲,姆媽要送禮金去上海……”

我從暖榻上一個翻身坐起,驚了舊夢無數,打翻一盞茶盅,潑灑的竟然全是眼中之水!“你做啥不叫我三少爺了?還有,誰誰誰,你説誰過五十歲?”

我不願醒,只因,春風,不解凍。

從前當下,她生此生。平地生愁緒,幾番起伏,最難將息,仍在這乍暖還寒時分。

願雙燕呢喃,攜夢南飛時候,捎來那桃花朵朵,無怨無悔開過的消息。

啼妃字於2012/2/21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