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記憶深處，一直有一個故事。清冷的雨夜，風呼嘯着吹過，獨自站立的女子臉色蒼白，她舊時的衣裳在風裏裙裾飛揚，古舊的城門前，她眺望遠方。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會這樣無聲站立。她的臉上突然淌下淚來，起先是緩緩的，轉而便開始肆意地流了，最後，不知道她的臉上，流着的到底是雨還是淚。
我是莫離。
我不知道雨中的這個女子有多大了，在我還是19歲的時候，她就站在那漸漸舊去的城牆下看紛紛的雨，她眼神憂鬱，她臉色蒼白，她的長髮在風中飛揚，偶爾一剎那的笑靨如花般燦爛，我叫了她，她迷惘地抬眼，卻什麼也沒有看見……我醒了，窗外是湛藍的天。
我生活在一個古老的小城，小城的東門有古老的城牆。有空的時候，我常常會一個人在那城牆下徘徊，我不知道我在看那長滿青苔的城磚，還是在那裏等一個女子慢慢向我走來，寂靜的風裏，流過陳年的馨香，舊時的氣息常常在那一刻在我的眼前瀰漫。
初涉工作，我微笑着獨來獨往。我喜歡有條不紊地進行每天的工作，我喜歡偷偷地看我喜歡的那個背影，然後選一個安靜的時光，喝一杯綠茶，看天上的白雲，看窗台的落花。
莫離，莫離。我的爸爸媽媽常常用非常溺愛的聲音一次一次地喊我，我喜歡他們叫我的語氣，彷彿在和我説着莫分離莫分離，那時候我會滾到他們的懷裏去，笑着説不分離不分離。長大了，認識的人都叫我莫離，我卻漸漸在這些聲音裏麻木了，不是我開始不喜歡我的名字，我只是看見了那個女子一直站在老城牆下等待，她的生命裏，都是分離。
2
雲處走了，他騎着那匹戰馬從我的眼前馳騁而過，我看見了他最後看我的那一眼裏，有剛毅的柔情，有堅定的神情，他對我説：“等我打勝了後，一定回來迎娶你……”
他揚塵而去。此時天空明淨，陽光熱烈，我在城門站成雕像，我揮手，我道別。護城河畔楊柳隨風輕輕飄蕩，綠草，野花，在搖曳。
我是清影。
我靠做針線活為生。平日裏除了上街買點針線，我幾乎不出家門，奶奶已經年邁，我們相依為命，我們住在洛陽城一個偏僻的角落，我家的院子四季開滿了鮮花。四月的時候，牡丹是最美的風景，我喜歡站在那一朵又一朵雍容的花前，聽它和風輕吟的聲音。
雲處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站在我的面前的。當我抬頭，我看見了他英俊堅毅的面容，他臉上的線條如刀雕斧鑿般清晰硬朗，他穿着威武的盔甲，腰佩着寶刀，他的身後，數十名衞士威風凜凜。衞士們説他就是雲處將軍，他奉命守着洛陽城。
風輕輕滑過，就像千年的囈語。
花兒正絢爛，我們就這樣在花香中站立。此時我的臉上滿是羞澀，透過他那洇入湖心的笑意，千徊百轉、眉眸繾綣都沉靜在籬笆院落裏，淺笑盈盈。
便這樣邂逅這樣傾情了，我叫他：“雲處，雲處。”他喊我：“清影，清影。”
落葉入流水，停不了的是千年的宿命，將軍奉命遠征，依依惜別。
依依惜別……
3
我強烈地感覺到清影就站在東門的城牆邊上，時而也坐在那一塊已經被她磨得發亮的青石板上，她在等雲處。我強烈地相信這個美麗的故事是真的，儘管我沒有根據，但我覺得那古城牆見證了一切，那青石板上刻着的就是等待。
我決定要找一道屬於自己的古城牆，找到以後，我要和我喜歡的男孩去城牆下漫步，去城牆下看盛開的野花，去護城河畔小坐，然後看天際飄過的白雲，看遠處飛過小鳥的輕快的身影。
我想清影應該是充實的，因為她的生命裏全部是等待，只要雲處凱旋歸來，她便可以成為他的新娘，她微笑的臉龐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她的雙眸，閃爍着澄澈的光芒。
一個人是不是充實是可以從眼睛裏看出來的，我喜歡的那個男孩常常雙眼含着温暖的笑意，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瀟灑的身影健步如飛。我會望着他遠去的樣子兀自發愣，有那麼一刻，會有那麼一刻嗎，他將為我停留？
我喜歡呆在我的房間，安靜地看一本書，聽一首曲子。夏天的時候，有爬山虎葱綠的藤蔓沿着我的窗低低地垂下，我常常調皮地將頭探出去，看整面的爬山虎肆意地沿着牆壁到處亂爬。煮一壺咖啡，然後走到陽台，坐在那張搖椅上，任風就那樣安靜地穿梭在我的眼前，我坐着，我搖着，氤氲的香味中，我緊握着歲月馨香的.花瓣。
我在等待那個男孩的回眸嗎？我的快樂我的充實是不是就在這樣的等待裏？清影的臉上刻着等待，她的眼睛裏閃過淡淡的憂傷，亂世裏，她的雲處可安然無恙？
4
城門開始斑駁了，城牆上有了青苔的痕跡。有太多的消息不斷地從前方傳來，但是，始終沒有云處的消息。
雲處在哪裏？雲處在哪裏？清影在等你，你知道嗎？
我突然就開始擔心了，雲處出事了嗎？好幾個月了，我總會習慣地在城門邊站立，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等到他回來，日子越久，我的心越涼，我的雲處，他在前方還好嗎？他受傷了嗎？
奶奶説，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獨獨記住這句話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依然去城門邊，我依然看着往來的每一個人，我盼望着有人給我帶來消息，我又怕聽到一些消息，我只那樣每天守侯在城牆下了，雲處對我説過的，等他打勝了，他一定回來娶我。
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我知道他説了，便會做到。於是我的思想裏，都是他策馬揮鞭的英姿，都是他英勇殺敵的樣子。可是啊，這一刻對我，有多少無奈就有多少孤單，有多少相思就有多少斷腸，青石板已經被我坐到發亮，我始終望不穿天涯路，路上可有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只有他的笑容，在我的眼前模糊了清晰，清晰了模糊，終也鎖不住，紅塵紛紛揚揚。
人會散盡嗎？可有人聽見我的歎息？
年年歲歲，我守着一道城牆。
5
我彷彿聽見這一聲歎息了，這似乎是千年的故事裏千年的哀怨，擁擠的人羣裏獨自躑躅的身影有多孤單啊！
我依舊走在我的小城，我最大的快樂就是可以看到那個男孩從我身邊經過，然後，我們彼此淺笑不語。我很想上前和他説話，但是我分明又常常看到了他埋頭疾書的樣子，他總在寫一些什麼，諸如工作總結，工作計劃，工作注意事項。他是一個勤奮而要求上進的人，他會在工作的間隙坐在休息室，望着窗外，只微笑着，默不作聲。
我一直在我的角落偷偷地看他。可是，他就要離開了，在我還沒告訴他我喜歡他的時候。我還沒有邀請他和我一起去走一次那座老城牆啊，我終於不能和他一起去坐一次那青石板了，我終於不能和他一起去看一次城牆下那盛開的野花了。我很難過，難過到什麼話也不想説，什麼事也不想做。
我是莫離，可是我面對的是分離。我在台階上坐下，我在歎氣，我在發愣。
那個男孩就在這時候經過了我的眼前，他看着頹廢而低靡的我，露着他慣有的微笑，我想説話，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説，只看着他，再看着他，直到清晰地聽到他和我説再見。
人散盡。懷念裏只有舊時的他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我在很難過的瞬間看到了清影的臉，她依舊在古城牆邊的青石板上，等待雲處歸來。
6
我就這樣固執地等待了。
當年那個在籬笆院落裏笑着看花的女子終也守不住紅顏，韶華漸漸老去，我的額上分明有了深深的皺紋，我的青絲已經斑白，我的雲處，依舊未歸來。
我不知道這樣的等待何時是一個盡頭，我不知道我的這一生，還可不可以見到那個許下承諾的人，我只看見城牆上的旌旗已經破碎零落，牆腳的小樹已經是老樹根，青石板上端坐的我，無盡的等待裏，思緒早飄飛。
難道那些城牆的故事都以童話開始，都以悲情結束嗎？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我是誰？我在等誰？
我已經等到筋疲力盡。
雨紛紛的日子，終於迎來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是，他是我的雲處嗎？他還認得他的清影？為什麼他身披僧袍，手執木魚，口裏唸唸有詞？
城門已經殘破不堪，城郊傳來悠揚的牧笛聲，他出現的那天，我彷彿已經和他隔了天涯的距離，我們相見了，我們終未見。
世間種種，譬如煙花易冷。
7
故事的最後，雲處和清影在雨夜執手相望，但是那一刻，他們塵緣已盡。
其實我寧可記得清影那清澈的眼眸裏安然的等待，如此我才可以在紅塵中堅信有那麼一份情可以值得去等，可是當她年華老去的時候，她的眼睛裏，是渾濁的淚水。
我淌下了眼淚。我是莫離，我喜歡的那個男孩已經離去了。
我的生活沒有多大的變化，我依然安靜守着我的角落，多了的，只是一種很平淡的思念。
很久以後，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快件，我打開時候，我看到了很熟悉的字跡，當我細看，我竟看見了我在那些文字裏輕顰，淺笑，薄嗔，然後笑顏如花。
我開始微笑。
可是，我已經見不到他了。
世間種種，譬如煙花易冷。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