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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生命心靈》的原文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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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心靈

泰戈爾《生命心靈》的原文閲讀

〔印〕泰戈爾

我的窗前是一條紅土路。

路上轔轔地移行着載貨的牛車;紹塔爾族姑娘頭頂着一大捆稻草去趕集,傍晚歸來,身後甩下一大串銀鈴般的笑聲。

而今我的思緒不在人走的路上馳騁。

我一生中,為各種難題愁悶的、為各種目標奮鬥的年月,已經埋入往昔。如今身體欠佳,心情淡泊。

大海表面波濤洶湧;安置地球卧榻的幽深的底層,暗流把一切攪得混沌不清。當波浪平息,可見與不可見,表面與底層處於充分和諧的狀態時,大海是平靜的。

同樣,我拼搏的心靈憩息時,我在心靈深處獲得的所在,是宇宙元初的樂土。

在行路的日子裏,我無暇關注路邊的榕樹,而今我棄路回到窗前,開始和他接觸。

他凝視着我的臉,心裏好像非常着急,彷彿在説:“你理解我嗎?”

“我理解,理解你的一切。”我寬慰他,“你不必那麼焦急。”

寧靜恢復了片時,等我再度打量他時,他顯得越發焦灼,碧綠的葉片颯颯搖顫,灼灼閃光。

我試圖讓他安靜下來,説:“是的,是這樣,我是你的遊伴。千百年來,在泥土的遊戲室裏,我和你一樣,一口一口吮吸陽光,分享大地甘美的乳汁。”

我聽見他中間陡然起風的聲響。他開口説:“你説得對。”

在我心臟血液的流動中迴盪的語音,在光影中無聲地旋轉的音籟,化為綠葉的沙沙聲,傳到我的身邊。這話音是宇宙的官方語言。

它的基調是:我在,我在,我們同在。

那是莫大的歡樂,那歡樂中宇宙的原子、分子瑟瑟抖顫。

今日,我和榕樹操同一種語言,表達心頭的喜悦之情。

他問我:“你果真回來了?”

“哦,摯友,我回來了。”我即刻回答。

於是,我們有節奏地鼓掌,歡呼着“我在,我在”。

我和榕樹傾心交談的春天,他的新葉是嫩黃的,從高天遁來的陽光通過他的無數葉縫,與大地的陰影偷偷地擁抱。

六月陰雨綿綿,他的葉子變得和雲靄一樣沉鬱。如今,他的葉叢像老人成熟的.思維那樣稠密,陽光再也找不到滲透的通道。以往他像貧苦的少女,如今則似富貴的少婦,心滿意足。

今天上午,榕樹脖子上繞着二十圈綠寶石項鍊,對我説:“你為什麼頭頂磚石,坐在那裏?像我一樣走進充實的空間吧。”

我説:“人自古擁有內外兩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榕樹搖搖身子。

我進一步解釋:“我們有兩個世界——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

榕樹驚叫一聲:“天哪,內在世界在哪兒呢?”

“在我的模具裏。”

“在裏面做什麼?”

“創造。”

“模具裏進行創造,這話太玄奧了。”

“如同江河被兩岸夾持,”我耐心地闡述,“創造受模具的制約,一種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為金剛石,或成為榕樹。”

榕樹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麼形狀,請描述一番。”

“我的模具是心靈,落入其間的,變成豐繁的創造。”

“在我們的日月之側,能夠稍稍顯示你那封閉的創造嗎?”榕樹來了興致。

“日月不是衡量創造的尺度。”我説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

“那麼,用什麼測量它呢?”

“用快樂,尤其是用痛苦。”

榕樹説:“東風在我耳畔的微語,在我心裏激起共鳴。而你這番高論,我實在無法理解。”

“怎麼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東風被我們捕獲,帶入我們的領域,系在絃索上,它就從一種創造抵達另一種創造。這創造在藍天,或在哪一個博大心靈的記憶的天空獲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個情感的不可測量的天空。”

“請問它年壽幾何?”

“它的年壽不是事件的時間,而是情感的時間,所以不能用數字計算。”

“你是兩種天空,兩種時間的生靈,你太怪誕了,你內在的語言,我聽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無可奈何。

“我外在的語言,你能正確地領會嗎?”

“你外在的語言衍變為我內在的語言,要説懂的話,它意味着稱之為歌便是歌,稱之為想象便是想象。”

榕樹伸展着他所有的枝椏對我説:“停一停,你的思緒飛得太遠,你的議論太無邊際了。”

我覺得他言之有理,説:“我來找你本是為了寧謐,但由於惡習難改,閉着嘴話卻從嘴脣間泄流出來,跟有些人睡着走路一樣。”

我擲掉紙和筆,直直地望着他,他油亮青葱的葉子,猶如名演員的纖指,快速彈着光之琴絃。

我的心靈忽然問道:“我目睹的和我思索的,兩者的紐帶何在?”

“住嘴!”我一聲斷喝,“不許你問這問那!”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時光潺潺流逝。

“怎麼樣,你悟徹了麼?”榕樹末了問。

“悟徹了。”

一天悄然逝去。

翌日,我的心靈問我:“昨天,你凝視着榕樹説悟徹了,你悟徹了什麼?”

“我軀殼裏的生命,在紛亂的愁思中變得混濁了。”我説,“要觀瞻生命的純潔面目,必須面對碧草,面對榕樹。”

“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太初的生命包孕純正的歡愉。他非常仔細地剔除了他的綠葉、紅朵、果實裏的糟粕,奉獻豐富的色彩、芳香和甘漿。因而我望着榕樹默默地説:‘哦,樹王,地球上誕生的第一個生命發出的歡呼聲,至今在你的枝葉間盪漾。元古時代質樸的笑容。在你的葉片上閃爍,在我的軀殼裏,往日囚禁在憂思的牢籠裏的元初的生命,此刻極其活躍,你召喚它:‘來呀,走進陽光,走進柔風,跟我一道攜來形象的彩筆,色澤的缽盂,甜汁的金觴。’”

我的心靈沉默片時,略為傷感地説:“你談論生命,口若懸河,可為什麼不有條不紊地闡明我搜集的材料呢?”

“何用我闡明!它們以自己的喧囂,吼叫震驚天宇。它們的負載,複雜性和垃圾,壓痛了地球的胸脯。我思之再三,不知何時是它們的極終。它們一層層壘積多少層,一圈圈打多少個死結,答案在榕樹的葉子上。”

“噢——告訴我答案是什麼!”

“榕樹説,沒有生命之前,那些材料不過是一種負擔,一堆廢物。由於生命的觸摩,材料渾然交融,呈現為完整的美。你看,那美在樹林裏漫步,在榕樹的涼蔭裏吹笛。”

渺遠的一天的黎明。

生命離棄昏眠之榻,上路奔向未知,進入無感知世界的德邦塔爾平原①。那時,他沒有絲毫倦意和憂愁,他王子般的裝束未沾染灰塵,沒有腐蝕的黑斑。

細雨霏霏的上午,我在榕樹中間看見不倦的、坦蕩的、健旺的生命。他搖舞着枝條對我説:“謹向你致敬!”

我説:“王子啊,介紹一下與沙漠這惡魔激戰的情況吧。”

“戰鬥非常順利,請你巡視戰場。”

我舉目四望,北邊芳草萋萋,東邊是綠油油的稻田,南邊堤壩兩側是一行行棕櫚樹,西邊紅松、椰子樹、穆胡亞樹、芒果樹、黑漿果樹、棗樹茂密交雜,鬱鬱葱葱,遮蔽了地平線。

“王子啊,你功德無量。”我讚歎着,“你是嬌嫩的少年,可惡魔老奸巨滑,心狠手毒。你年幼力單,你的箭囊裏裝的是短小的箭矢,可惡魔是龐然大物,他的盾牌堅韌,棒棍粗硬。然而,我看見處處飄揚着你的旌旗,你腳踏着惡魔的脊背,巖石對你臣服,風沙在投降書上簽字。”

他顯露詫異之色:“哪兒你見到如此動人的情景?”

我説:“我看見你的陣營以安詳的形態出現,你的繁忙身着憩息的衣服,你的勝利有一副温文爾雅的風度。所以修道士坐在你的樹蔭下學習輕易獲勝的咒語和輕易達成權力分配的協議的方法,你在樹林裏開設了教授生命如何發揮作用的學校。所以倦乏的人在你的綠蔭裏休息,頹唐的人來尋求你的指教。”

聽着我的頌讚,榕樹內的生命欣喜地説:“我前去同沙漠這惡魔作戰,與我的胞弟失去了聯繫,不知他在何處進行怎樣的戰鬥。剛才你好像提到過他。”

“是的,我稱他為心靈。”

“他比我更加活躍,他不滿意任何事情。你能告訴我那不安分的胞弟的近況嗎?”

“可以講一些。”我説,“你為生存而戰,他為獲取而戰,遠處進行着一場為了捨棄的戰鬥。你與僵死作戰,他與貧乏作戰,遠處進行着一場為了積蓄的戰鬥。戰鬥日趨複雜,闖入戰陣的尋不到出陣的路,勝敗難卜。在這迷惆的仿惶之際,你的綠旗高喊‘勝利屬於生命’,給戰士以鼓舞。歌聲越來越高亢,在樂曲的危機中,你樸實的琴絃鼓勵道:‘別害怕,別害怕!我已譜寫了樂曲的基調——太初的生命的樂調。一切瘋狂的調子,以美的復唱形式,融和在歡樂的歌聲中,所有的獲取和賦予,如花兒開放,似果實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