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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長存論文1500字

欄目: 論文 / 發佈於: / 人氣:3.23W

關鍵詞: 陳公柔; 知識體系; 精神

精神長存論文1500字

李峯教授是張長壽先生的學生,也是我的學兄。他於1983年就讀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後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一定受過陳公柔先生的教誨。他將英文專著獻給陳先生,讓更多的海內外學者看到了陳先生的名字。

1993年,我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師從張長壽先生學習商周考古。陳公柔先生是博士生指導小組的成員,我由此初識了陳先生。

剛到北京不久,張先生就專門引我去見陳先生。那時陳先生大約還常到考古所,辦公室裏放滿了書籍。第一印象就是陳先生非常和善,不時呵呵地説笑。我本來有些莫名不安的心,頓時便放了下來。不過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料到日後會有緣與陳先生交往。

入學後,因在校時間多而到考古所的時間少,很長時間我都未再見過陳先生。1995年,張長壽先生為我安排先秦文獻學的課程,並請陳先生教授,每週一次。和我一起聽這門課的還有安志敏先生的94級博士生巫新華。當時我得知,由陳先生親授這門課,機會實屬難得。那時陳先生已不再到考古所,我們便騎自行車到陳先生家裏上課。陳先生住在東城區乾麪衚衕的社科院宿舍院裏。後來我才知,夏鼐、錢鍾書、賀麟、金嶽霖等社科院的許多學術大師都曾住乾麪衚衕的專家樓,對那條衚衕也變得景仰起來。在社科院的宿舍院內,陳先生住在普通宿舍的一樓,一個小門廳通向兩個小房間。

第一節課,陳先生便開宗明義説明這門課主要是從考古學的角度講授《尚書》《三禮》《三傳》《竹書紀年》《世本》《史記》、先秦諸子,以及各種類書和叢書,強調這不同於一般的目錄學和史學,而是從考古工作的需要出發,學習利用考古研究所需的資料。為此,便要知道讀何書,然後知作者、知版本、知何種注最好。知書目則可知領域的大小、引用的範圍。陳先生引用張之洞的話,“書目藏之心中,學問自然增長”。明白了書的結構,以及一個體系由哪些部分構成、用了哪些史料,我們才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和自己的材料來構建自己的體系。

在接下來長達一學期的時間中,陳先生依次講每部書,重點是各書的內容和版本源流等。如《尚書》重點講書序、今古文問題與偽孔傳作者;《詩》講齊、魯、韓三家詩與大小毛公,以及各詩異同;《三禮》講授受源流、篇次內容和成書年代;《易》講經、傳的時代,作者與師承,新出土材料;《春秋三傳》講公羊、穀梁傳與公羊學派,春秋左氏傳與左傳作者,未修春秋與春秋經;《逸周書》與《世本》講版本;《史記》講結構、材料來源、“書法”、司馬遷與《史記》、三家注等;輯佚講七錄、七略和別錄;一直講到最晚近的叢書和類書。陳先生早把書目深藏於心,將各書的內容、版本源流、學術價值等娓娓道來。

講授時陳先生並不侷限於一書,而是將各種書相聯繫,細説、比較各書的特點和價值。比如《左傳》與《國語》的異同:《左傳》記周事略而記魯事詳,《周語》所存春秋的周事尚詳,《魯語》所記則多為瑣事;《左傳》記齊桓公霸業最略,而《齊語》卻專記此事;《鄭語》皆記春秋前事,《左傳》亦詳;《晉語》同於《左傳》最多;《楚語》同《左傳》者少,記內政詳而記外交略;《吳語》記夫差伐越,《左傳》卻略;《越語》專記越滅吳之經過,《左傳》卻全無。再比如同一人或同一事,不同的書中記載又不一樣:《漢書》卷34的韓信傳如何全襲《史記》之文而刪去蒯通一段,《日知錄》因此説韓信傳“零落不堪讀”。

陳先生強調學習先秦文獻還要充分利用古代的研究成果,如《漢書?藝文志》就將東漢時的書籍全部作了目錄,並加以分類,辨別學術流派。除所講的書外,陳先生還詳細介紹從古至今的相關考訂、研究,評述其價值。比如講三禮時專門介紹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指出其價值在於認為六經並非全部被秦焚燬,而是在民間、特別是博士中有傳本,若如此,便可解決許多古今文的問題;又介紹錢玄同在重印該書時如何加序説明該書的價值和過急之處等。陳先生每講一部書便開列多本參考書。如講《考工記》,即開列了從清代的《考工記創物小記》、《考工記圖》到近代的《考工記辨正》等數部參考書。

陳先生特別重視古文字,認為讀《尚書》《詩經》等先秦文獻需通古文字之學。一旦講到某字,陳先生便隨時引證金文或簡牘文字。對於各書中文字的異同等非常細節的內容,陳先生皆隨口舉例。如《詩經》因始於口口相傳,人各用鄉音,故四家之詩有同音而異字,或同字而異音者。陳先生細舉“君子好逑”中的“逑”字分別在毛詩及齊、魯、韓三家詩中寫作什麼,“燕燕于飛”中的“燕燕”又如何引用假字。講《易》,便舉例商和西周的八卦,戰國以後又如何表示等。再比如某個字或某句話,《熹平石經》中是怎樣的,《史記》又如何寫。這些具體材料,陳先生均信手拈來。 陳先生講先秦文獻,也非常重視新出土的考古材料。講《詩》時便專門講阜陽汝陰侯墓中出土的100多支竹簡,其中的《詩經》篇次和假借字如何與毛詩不同,並由此認為這批景帝時埋藏的文帝時的竹簡時代早於四家詩。講三禮的篇次、內容時,便分析1959年武威磨咀子6號墓出土的儀禮篇。講《易》,則專門講含山凌家灘玉器、殷墟四盤磨卜辭、苗圃刻數石器、張家坡卜骨、阜陽竹簡、臨汝卦畫、馬王堆帛書等考古發現與相關研究。

陳先生講課時也常即興插入有趣的話題,並引出種種典故。比如一次不知因何提到“海晏河清”一詞,便説到“海清”和“海青追天鵝”,最後饒有興味地説起了《滿州源流考》中所記述的清入關以前滿族的各種風俗。

陳先生講授的語言平實,內容卻廣博深奧。整整一下午的課從頭講到尾,彷彿問題總也談不盡。有一次講類書,陳先生説綜合性的專書一出,一些更零散的史料也就日漸湮沒了。我想,在陳先生這一輩學問家之後,恐怕很多文獻學、版本學的知識同樣也會漸漸湮沒。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問,知識結構會隨着時代風貌和精神風俗的變遷而改變,但一代學人追求真理和智慧的精神是永存的。

陳先生上課不看任何講稿,但為了讓我們聽懂,卻把新課的內容都工整地寫在冊頁上,讓我們帶回預習。我每次都把內容一字不漏地抄寫下來,上課再聽一遍,然後再帶回新的預習內容。儘管如此,因為我文獻學的知識不多,每次課我都集中精神,但仍跟不上陳先生的思路,感覺陳先生講述的與自己已有的知識存在距離,想要將課程內容真正“內化”成自己的知識有一定難度。好在陳先生極為和善,上課既不提問、也不討論,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那時我已開始寫作關於南方青銅器的博士論文,有時也就遇到的問題相請教,如商周青銅器上獸面紋的細部變化等,大約我的問題不得要領,陳先生只籠統回答研究獸面紋要綜合考察。

多年以後,我曾向張長壽先生説起當年聽陳先生課時的隔膜感,張先生只哈哈一笑,説那是因為你不明白陳先生所講的問題從何而來。但先秦文獻學這門課結束時,陳先生卻給了我95分的高分。陳先生對年輕人非常寬容,以鼓勵和引導為主。對我畢業時提交的學位論文和最後的答辯,陳先生未提任何尖鋭問題,而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陳先生不僅肯定了論文的選題和研究方法等具有開拓性,研究使得南方青銅器“在年代序列和文化屬相上皆能綱舉目張”,還特別指出論文雖然將南方青銅器與中原青銅器作了大量比較,“但盡力規避傳統以中原為中心的觀點,而力求奔向‘不能一切以中原青銅器為標準’的研究目標”。對於後一點,當時我只是在張長壽先生的開導下而提出,在寫作論文的過程中開始形成了一點粗淺認識,尚談不上深入思考。陳先生特地指出這一點,或許其中自有陳先生的認識。只可惜那時尚未體會出陳先生此語的深意,不然定會當面請教。畢業近20年來,如何理解和認識商周時期中原地區與“周邊”地區的文化及其相互關係,已逐漸成為我關注的核心問題。由今天反觀過去,也就更能體會黑格爾所説“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時才起飛”的含意。在求知的過程中,很多事情就那麼發生、開始了,但對其意義往往要相隔一定時間,通過反思才能真正領悟。求知如此,人生亦然。

課程結束後,我和陳先生更加熟識了。加之陳先生也是我的指導老師和博士論文的答辯委員,故常到陳先生家。臨近畢業,論文的寫作、畢業後的去向等,驟然間多出很多事。到陳先生那裏,我總是把種種想法毫無保留地説出來,出了陳先生的家門,心便也平復了。

工作後,我住在王府井大街27號考古研究所的院內,離乾麪衚衕很近。那時差不多每到週末就去看望陳先生。去前也不用先聯繫,陳先生獨居,從沒遇上他有事。帶上些老北京的甜點或一盆小草花,陳先生都十分高興。偶爾也從考古所的圖書室捎回他想借閲的書。

一般總是我先説工作上的事,或是送上新發表的習作,然後就聽陳先生談天説地。陳先生的話題十分廣泛,從古到今。比如清宮裏的典章制度及種種細節,他曾經接觸過的學人掌故,馬王堆的考古發掘,等等。有一次,陳先生忽然問我對“後現代”的看法。我沒想到陳先生飽讀古書,對這樣的時髦術語也感興趣,便儘自己所知談了幾點看法。陳先生的議論頗耐人尋味,説我們才在“現代化”階段,不能不弄明白就搬弄名詞,跟着潮流跑。談天中有時也免不了聊周圍的事,事無論大小,陳先生都很清楚。我常吃驚於他不出門如何便知“天下事”。對尋常事,陳先生總是隨意用淺顯的話説出一番“道理”,細細品味,方能悟出其中的見解。陳先生看事敏鋭、深刻,對事卻豁達、開放。事事清楚,卻與世無爭。通常話題會轉移到各種典故上,於是便主要聽陳先生講古書中所記的某人或某件趣事,或引出某句詩文,再加以品評。比如大約是由晚清俞樾的《春在堂全集》,陳先生便講起了“春在堂”的來歷和“淡煙疏雨落花天”、“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豔陽”的詩句。講到高興處,陳先生愛從木椅上直起身,雙手握住扶手來回滑動,開懷大笑。這大約是我見過的一個人最為舒心、暢快的模樣了。

陳先生也常説起他當時正在看的書,那大多是我不知曉的野史或者古人筆記之類。那些書就放在茶几上,好像剛剛從手中放下,又隨時會被拾起。陳先生博覽羣書,但屋中存放的書卻不多,收拾得乾淨整齊。我總想,這樣從容地讀書,需要一種怎樣的心境呢?我曾説一個人得用多少時間方能將先秦文獻或二十四史通讀一遍,陳先生卻説這些文獻看似多,其實也就那些,看完就沒有了。我疑心凡世上可見的古書,大約沒有陳先生未讀過的.。陳先生又引《逍遙遊》的話“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來寬慰我。對於看過的書,陳先生自己卻是在反覆地讀。1998年陳先生到美國探親,就從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借閲《尚書》。由借閲記錄可知,那書是該圖書館幾十年來第一次有讀者。有意思的是,小説不在陳先生的閲讀範圍之內。但也有例外,有一次陳先生談及他剛看完賈平凹的《廢都》,那只是因為想了解當時社會上流行書的內容。但陳先生對“小説”仍有些“不屑一顧”,似乎在內心裏仍秉承“大學”與“小説”之分。

陳先生異常健談,有時時間太晚,我想告辭又不便打斷他的談興。陳先生自己卻説,你如果久坐又不好意思走,那就等待我説話的停頓,比如放唱片,來回地聽而不想聽了,就待翻放唱片時藉機告辭。每次告辭,陳先生都要送至家門口,並向我鞠躬。以陳先生的輩分和年歲萬不當如此,但陳先生從不因我年小而失了“躬送”的禮數。 陳先生很少出衚衕,只有一次我陪他去看中國歷史博物館1997年組織的全國考古新發現精品展。陳先生看得饒有興趣,在一件浙江出土的龍泉窯瓷瓶前佇足良久,告訴我那叫“玉壺春瓶”後,便自己欣賞,神色怡然。

白天去看陳先生時常一同外出吃飯,但陳先生也不去遠地,只去衚衕裏的一家小餐館。餐館裏的人早都熟識了,對陳先生非常熱情、尊重。陳先生只吃家常菜,不吃辛辣或怪異食物,最愛點滑溜裏脊、糟溜魚片和幹炸茄合。一次到餐館剛落座,便有熟人來問候。陳先生見我在介紹之後只作禮節性應答,微感奇怪,很快又釋然,説你定不看京劇,所以不識,那人是梅葆玖,就住餐館隔壁。果然不多時,梅先生又返回,送陳先生一部他簽名的書。

陳先生顯然喜歡京劇。看我新參加工作,便告誡我,走入社會就如同上了舞台。演員在舞台上要努力往台中央站,這樣才能成主角,不然一生都只能打着小旗繞舞台跑。陳先生説我是由家門進校門、再入單位門的“三門幹部”,所以常通過日常小事給我講做人做事的道理。1999年年末我到哥本哈根大學做訪問學者,臨行前陳先生未言其他,只交待我定要租個體面的住所,如此才利於與朋友交往。又説曾有人講一口極為流利的日語,殊不知都是社會下層的用語,那便是交往不當的結果。

2004年10月,張長壽先生告訴我陳先生摔傷了腿,住協和醫院。當時正有一個由瑞典考古學家組成的代表團來訪,考古所安排我陪同到外地參觀。聽説陳先生只傷了腿而無大礙,便想回京後即去看望。10月16日,代表團行至二里頭遺址,時在二里頭負責發掘的好友許宏來到旅行車上,突然告訴我他剛獲知陳先生已因病去世。我驚疑不定,一時無語,很長時間都不確定心裏究竟失去了什麼。抬眼望車窗外正飄落着滿天細雨,我的心情一如平原上那無盡的陰霾。

陳先生去世後,文物出版社於2005年出版了陳先生的文集《先秦兩漢考古學論叢》。徐蘋芳先生特地送給我一本,並説“你是學生,應當有這書”。這部文集收錄了陳先生的20篇文章。據徐蘋芳先生的序,這是陳先生的自選集,從收文到目次都為陳先生親定。其內容有商周考古學研究、商周青銅器及其銘文研究、秦漢簡牘研究、書評和紀念文章。陳先生的學問深如大海,不是我所能評述的。但我想,知識結構無論怎樣隨時光流轉而變化,一代學人和智者用自己心血構建起來的知識體系,都將成為人類知識大廈上的磚石。這些磚石的意義不在於是否是通往新的知識體系的門徑,而在於其中藴含的對真理和智慧不懈追求的精神,這才是後人站立其上的“巨人的肩膀”。我也深信,任何人的學識、成就,連同他的品格,最終都將交付歷史,一切自有後人評説。

光陰似箭,陳先生辭世轉眼已10年。回想往事,與陳先生交往的情形還歷歷如在目前。我和陳先生相處的時間算不上多,但感覺遠比這10年長久。時間並非只讓人淡忘,有時反而會讓一些東西刻骨銘心。人去物非,如今的乾麪衚衕口建起了地鐵站和高樓,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10年來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那裏,但卻再也沒走進過那條衚衕。

附記:謹以此文紀念陳公柔先生逝世10週年。文中陳先生講述的內容若有差錯,皆因筆者記錄或記憶有誤,責任全在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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