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薰照，周身有了些暖意。懷中抱了一隻小貓，坐在陽光裏，眯着眼睛遙望高高的天空，有一朵絮狀的浮雲由北至南緩緩飄動，落盡了葉子的洋槐，枝禿禿的，最頂上挑出一枝，鐵似的直指高高的天空，上面歇了三隻麻雀，就像印度羅布上的三點佛文符號。新年元旦的陽光足足的，貼金的光芒照着大地，映在近堂西則的一方池塘——水枯了些——還是閃現半片銀光，塘邊灑了些零亂的敗葉，衰草萎着，幾塊粗石砌成的塘牆，經了冬天的冷寒，也着了灰暗色，周邊圍着疏疏的垂柳，漏着一段段大的空隙，可以瞧見寬闊的麥田，以及田家的菜園子，園中栽了一株小桃樹，正做着春天的夢。
我想我也正做着春天的夢。今日辭去舊年，迎來新年。這又怎樣呢，天空還是去年的天空，洋槐還是去年的洋槐，池塘還是去年的池塘，我還是去年的我，什麼也沒有變化，要説變化——也是人類賦予自己的定義——換掉一本舊日曆，在牆上又添了一本新日曆，新日曆的第一張是新年的頭一天——元旦，鮮紅的字，喜氣的字，——忽然想起自己又過了一年，平生又添了一歲，一歲沒有寫在臉上，卻寫在了心上，寫在人生感悟的邊緣上。我是個容易懷舊的人，歲月蒼老了我的年輪，時光雕刻了我的皺紋，日月更新了我的新聞，日子一天天過去，故事一天天的沉澱，——忽然憶起得就是那些容易懷舊的故事。
自己意在河山，情繫物景，這算不算胸無大志了，我難以説清。若是自己意在書文，名滿天下，這算不算胸有大志了，我也難以説清。平生幾十年光陰，有人飛黃騰達了，有人虎落平川了，有人榮華富貴了，有人窮困潦倒了，我是裏面的哪種人，我也難以説清。曾經喜歡掐指了悟，手一指，眼一觀，——自己的道路在前面，我也説過，人走着走着，往往可以從狹窄走向寬闊，也可以從寬闊走向狹窄，度過了一段小木橋，結果前面還有一段小木橋，或者説，度過了一段寬闊大道，結果前面還是一段寬闊大道，這正如常人所説，越窮越窮，越富越富，你相信這樣的定論嗎？我説我不相信，相信的人是胸無大志的人，不相信的`也並不一定胸有大志，但一定是個心有所悟的人。
淡泊名利——是我一生走向，疏於財色，濃於山色，——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可我並不老，沒有陶淵明的那股情寄世外桃源的領悟，塵世有紛擾，紅塵有情思，一堆困惑羈絆了我的腿腳，讓我沒有了無牽掛，反而添了內心的慌亂。所以近些年，我思緒雜亂，自己血氣未盛時，戒之於色，色之於情，年輕的時候，感情的事一定要處理好，反之則困惑於情，情之物是羈絆自己前進的東西，一旦亂了起來，困惑便如寒氣常常包裹自己，讓自己度日維艱。可這又怎樣呢，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去，並不因你的難，而阻它的進。激盪起矛盾使思想鈍化了，有時候，鈍得讓自己感到好笑。
好了，還是靜下來。泡一壺清茶，放幾粒上好的幹茶，開水衝之，茶葉浮上來，舒展葉子，盪漾綠意，茶香濃濃散開，襲入鼻裏，癢癢的。手捧茶壺，推開懷中的小貓，壺沿有了熱意，暖着自己的雙手，爾後掀開壺蓋，尖着嘴吹開浮葉，細細的抿一口，清茶的香味先是徘徊於嘴中，接着順着喉嚨，流入肚中，這時心中有了暖意，對了，我不是品茶的能人，從沒想過做茶博士，茶道士，茶之於人，於淡於雅于思於情，則與我無關，我熱鬧時也品茶，閒散時也品茶，可我也不能説上是“品”，比較説“喝”好些，如果行文寫“品”——似乎有雅於我，這真是借了字的妙處，讓我片刻有了閒雅人共處的情味。
庭院內的一株臘梅花，冬日裏開了幾朵，我絲毫沒有數花的習慣，除非田家的冬菊只開出一支，足以讓他的園子有了花影，我才舉目賞之。隔別的小童，卻常來庭院數花，一朵兩朵三朵……總共有十六朵，她告訴我有十六朵，願意掐去一朵，留十五朵於枝上，這並不影響庭院裏的花影，我阻止了她，——我常問自己是不是小氣的人，我也不清楚，花之於我，是生命之一，掐去一朵，便少了一朵生命，雖説不影響花的清香，花的美麗，可我似乎珍惜每一朵生命，情願她們自然凋亡，也不願讓小童掐去一朵，讓她有片刻的歡愉，花彷彿感恩我的憐香惜玉之情，今日又開出十朵，“十”字有圓滿的意思，可我並不能説自己功德圓滿，只能證明花開無量，有了佛的照應，讓我花下悟禪。
元旦述懷——我想我每年都要去寫一篇，以懷舊以感悟以追憶以感恩，不多不少，正如品茶賞花，濃淡相宜，置於其間，應當是人間美事。早上足足的陽光，到了午後有了頹敗之意，漸漸地有些淡了，貼金變成了蒼白，蒼白又變成了金黃，一點點的變化，於是斜陽把洋槐的殘影投入我的懷中，拉長了，變粗了，彎曲了，晃了一下，又沒了。這時，涼意上來了，茶水也沖淡了，只好收拾藤椅，把懷中的書和茶，捧到堂屋裏。順便衝了熱水袋子，開始坐在屋中凝思，想起外面的街上一定熱鬧吧，老巷子的豆腐乾散發濃郁甜味，巷子人家的舊銅爐，也開始插上一把檀香，燃燒着，我是聞到了，沉鬱鬱的香，夾雜着午後陽光的味道，有些冷香的錯覺。我再抬頭遙望，高高的天空仍舊有淡淡的浮雲，可是洋槐最頂上的鐵似的枝上早沒了三隻麻雀的影子。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