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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論:化腐朽為神奇的想入非非

欄目: 教育隨筆 / 發佈於: / 人氣:2.14W

張遠山

王小波給後來成為他妻子的李銀河的一封情書,寫在五線譜上,他是這樣開頭的:"作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裏呢。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李銀河説:"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我雖然不是女人,也被這樸素文字中的詩意、温情乃至機智和幽默所打動了。出於一種直覺,我相信如此至情至性的人,必能寫出至美之文。於是抱着這樣一種期望,我讀完了王小波已經出版的全部作品──《時代三部曲》、《我的精神家園》、《王小波雜文隨筆全編》、《地久天長》、《黑鐵時代》。

讀完後,我對王小波被人稱為"文壇外高手"感到奇怪。寫了不少好作品,也發表了不少,為什麼還在"文壇外"?而有些人沒寫什麼值得一提的作品,卻常常自稱 "我們的文壇"。後來想起一則笑話,有個作家外出住旅館時被要求登記。問:什麼單位的?答:作協。問者聽聲記字兒:"職業:做鞋。"於是我明白了,王小波不曾加入"做鞋者行會",於是推崇他的人只好説"真正的高手在文壇之外"。因此,國內"文壇"對這位"文壇外行"的英年早逝及其遺作保持沉默,表現出所謂"批評的缺席"。既然"內行"缺席,我這個與王小波同道的外行就決定也做一回不速之客,寫一篇本不必由我寫的"文壇外"評論。 

    不少人認為王小波的小説不如他的雜文隨筆,而王小波則認為,他最好的作品是小説。我同意王小波本人的意見,我認為過度地吹捧,極為廉價地奉送"詩人"、"學者 "、"思想家"之類的榮譽頭銜,是對王小波本人的不尊重。王小波的雜文隨筆也許比他的小説更令當代讀者解氣,但解氣與否不是評判文學作品的價值高低的恰當標準。未來時代的人們,在時過境遷之後,將不再能感覺到王小波的雜文隨筆有多麼解氣,因此他們必將更看重他的小説。另外,王小波沒有寫出傑出的詩篇(而當代中國有許多真正的詩人寫出了傑出的詩篇),認為他有詩人氣質則可,稱他為"詩人"就過於勉強。王小波的學問也算不上很大,稱之為"學者"也不夠實事求是。王小波的思想更缺乏足夠的獨創性,他只是用一個合格的當代知識分子的良知在普及一些公認的現代常識,因此,譽之為"思想家"是對真正的思想家的貶低,而且不利於當代國人在思想領域的進一步探索,只能助長業已病入膏肓的浮躁和不自信。我認為,王小波就是當代中國的一個傑出小説家,而如果天假以年,那麼他還會更傑出。所以我雖然讀了他的全部作品,但本文不談他的雜文隨筆,而專談他的小説。 

一、"發愣"的王小波 

我不懂也不喜歡研究小説的結構,我讀書喜歡找有趣的東西。一篇結構再完美的作品,也未必有趣。而事實上有些挖空心思把小説結構弄得十分複雜的當代作家,卻有一顆"枯燥的靈魂"(狄更斯)和無趣的文筆。一般來説,有趣的往往也有益於身心。枯燥的作家只會把肉麻當有趣。肉麻有餘而有趣不足,正是大部分中國當代作家的通病。即便在當代作家立志做有益文章的那些探討"世道人心"的文章裏,有益的東西也極少。而"有趣"這種東西,在當代作家的作品中就更為罕見了。但我竟意外並且驚喜地在王小波的小説中發現了一座有趣的富礦。他在《紅拂夜奔〈序〉》裏曾這樣宣佈:"這本書裏將要談到的是有趣,其實每一本書都應該有趣。對於一些書來説,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對於另一些書來説,有趣是它應達到的標準。"在《我的精神家園自序》中他又認為:"看過但丁《神曲》的人就會知道,對人來説,刀山劍樹火海油鍋都不算嚴酷,最嚴酷的是寒冰地獄,把人凍在那裏一動都不能動。假如一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枯燥而乏味的作家只會進行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道德説教,而王小波推崇的馬克吐温曾在《哈克貝里 芬》的開頭宣佈:"任何人如企圖從中尋找道德寓意,就將把他放逐。" 

王小波小説中最讓我忍俊不禁的,是對"發愣"的出色描寫。《白銀時代》中有這樣一段:"在班上,我總是對着那台單色電腦發愣。辦公室裏既沒有黑板,也沒有講台,上司總是到處巡視着,所以只有這一樣可以對之發愣的東西。有時,我雙手捧着臉對它發愣,頭頭在室裏時,就會來問上一句:喂!怎麼了你?……人不該發愣,除非他想招人眼目。但讓我不發愣又不可能。……(只有自己家裏的)桌子後面是最好的發愣場所。"我立刻就愣住了──這實在太有趣了,有趣得叫人不得不發愣。凡是常發愣的人,都知道發愣是多麼有趣而且有益。但是頭頭卻反對發愣,發愣的人會遭到當頭棒喝:"怎麼了你?"在小説《萬壽寺》中,"一個胖胖的女人對我説:愣着幹啥。這幾天我總在發愣,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既然別人這麼説,愣着顯然是不對的。"不僅頭頭反對發愣,任何不是頭頭但從不發愣的人都有權對發愣的人加以申斥:"愣着幹啥。"發愣的人簡直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王小波筆下的古人也會發愣,比如"薛嵩發了一會兒愣。"(《萬壽寺》)還有,"薛嵩手下這夥僱傭兵從長安城跟薛嵩跋山涉水,到鳳凰寨來。……結果發現這片疆域是一片荒涼的紅土山坡。"於是僱傭兵們把薛嵩打了一頓。最有趣的是,誰也想不到這夥僱傭兵打完薛嵩以後會幹什麼,原來,他們"打完以後卻都發起愣來"。 

很顯然,王小波對"發愣"極其重視,"發愣"被當作是不論古今的普遍人性。而且發愣還是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事件,所以有人對薛嵩説話,"薛嵩聽了倒是一愣… …愣過了以後……"我讀書不算太少,但從沒見過有人把"發愣"作為人生轉折的重要分水嶺,竟有"愣過了之後"這樣的前後區別。顯然,王小波認為"發愣"改變了人生,而"愣過了之後"往往就會大徹大悟。所以,發愣是王小波筆下的王二的精神常態:"現在應該解釋的是我為什麼老是愣愣怔怔,這是因為我老覺得自己遇見的事不合情理,故而對它充滿了懷疑。比方説,我上班時遇上了開會,想道:開這些屁會幹什麼?難道有人樂意開會?事實上誰也不想開會,但是非開不可。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覺得不合情理,就發起愣來。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沒開會,又會發愣:怎麼搞的,回回開會,今天卻不開了。結果是為了開會的事要發兩回愣。"(《紅拂夜奔》)嗚呼,"愣"之為用大矣哉! 

在小説《紅拂夜奔》中,王小波概括了"發愣"的意義:"我生活在長安城裏也要發愣,或者是人活在世上不發愣根本就不成。不管是長安城還是洛陽城,哪裏都有合情合理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都知道的,最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們眼前的世界。" 我是這樣理解的,如果人從不發愣,世界就永遠不會合情合理,正因為人有對不合情理的世界或自稱"最為合情合理的世界"發愣的能力,所以世界才會一天比一天更合情合理。"眼前的.世界"或許確實已經十分合情合理,但能夠通過"發愣"來發現合情合理表象下的眾多不合情理,然後努力改造其不合情理的部分,使將來的世界比" 眼前的世界"更加合情合理,那樣生命才被賦予了積極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説,王小波為之奮鬥至死的,就是為了使將來的世界更合情合理而爭取神聖的發愣權。 

王小波在小説《革命時期的愛情》中寫道:"吃飯喝水性交和發呆,都屬天賦人權的範疇。假如人犯了錯誤,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懲辦,卻不能令他不發呆。如不其然,就會引起火災。"發呆與發愣是孿生兄弟,而發呆或發愣被王小波前所未有地提到了與飲食男女等量齊觀的人權高度。眾所周知讀書人經常發愣,也最會發呆,所以他們被從不發愣的人們稱為"書呆子"。王小波這段從"發呆"到"火災"的話邏輯十分混亂,而且看不出任何"辯證"關係,連不愛發愣的人讀了也難免要愣上一愣── 然後大抵是嗤之以鼻。但常發愣的人們讀了一定十分好奇,然後一定會去讀王小波的小説,所以用不着我多費筆墨來理順其中的邏輯。其實邏輯明顯混亂的話,往往比邏輯嚴密的胡説(也就是邏輯混亂很不明顯的偽真理)更有趣,更何況王小波的故意邏輯混亂,能啟人發愣。 

二、"想入非非"的王小波 

但讀者顯然不明白"頭頭"為什麼要干涉王二、薛嵩或李靖的發愣,並不遺餘力地要剝奪這一天賦人權──這個大難題把我也弄得像個愣頭青。但我"愣過了之後" ,似乎也若有所悟:原來"頭頭"認為人在"發愣"的時候總是會"想入非非"。想入非非源出佛學用語"非想非非想",也就是説:發愣的時候既不是在思想,也不是不在思想;明明在想什麼,你問他想什麼,他卻説沒想什麼。這非想非非想的想入非非,就是發愣。用中國本土的説法叫做若有所思。"有所思"而又"若",着實難辦。所以這非想非非想,就屬於"非法非非法",即既是非法,又不是非法。這太讓" 頭頭"頭疼了。頭頭可以規定什麼可以想,什麼不可以想,但對這非想非非想,就有點束手無策。然而中國文化中恆久不變的道,就是"頭頭是道",於是頭頭就難免會這樣想:不如干脆禁止一切想入非非的發愣,免得添亂。 

王小波在其小説傑作《革命時期的愛情》中,舉了一個非想非非想亦即"若有所思"的例子:王二在想象中強姦了X海鷹。這種"若"而且"有所思"(樂府情歌),自然不屬於"思無邪"(中國正統詩論)的範疇,然而王小波在批評了王二的"想入非非"之後,驚世駭俗地指出:"我還以為這樣幹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我認為這個對"想入非非"的辯護非常充分。越是不允許某人幹某件事,就越不該禁止他對此事想入非非。假設我是葡萄的主人,我雖然不希望我的葡萄被狐狸吃了,但我卻無法禁止他這樣想入非非:葡萄一定是酸的。即便狐狸的想入非非與事實不符,我也無法(且不説無權)禁止狐狸這麼想。況且,狐狸的想入非非不僅絲毫不影響我的葡萄之事實上的非酸非非酸,而且狐狸的想入非非對我十分有利:他會因此走開不來煩我,並且再也不打葡萄的主意。如果我竟不自量力地禁止狐狸想入非非,或者對根本無力禁止的想入非非勃然大怒:大膽狐狸,你竟敢惡毒攻擊,猖狂進攻,説我的葡萄不甜?那麼雖然狡猾的老狐狸為了免禍會假裝承認葡萄不酸,但肯定要跟我沒完,非要想辦法(還是免不了要想)把我的葡萄弄到手不可,甚至非要把我的葡萄架拉倒、把我的葡萄藤燒光,也未可知。弄到最後,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逼着他這麼幹的!而且我也不得不承認:我這麼逼他十分愚蠢!我並不認為想入非非一定好,比如王二對X海鷹的想入非非,當然是有不如無;我也並不認為想入非非一定對,比如狐狸對葡萄的想入非非,確實與事實不符。但任何人(尤其是頭頭們)都應該明白:禁止想入非非,絲毫無助於根除想入非非;禁止想入非非,只會迅速催生和大量繁殖想入非非。 

但這只是我這種榆木腦袋的想法,問題是任何人同樣無法阻止頭頭這樣想入非非:我就不信連我這樣的偉人也禁止不了別人想入非非!比如頭頭會這樣想入非非:" 保住一座城市的關鍵所在,就是讓裏面的人永遠不要想入非非。"(《紅拂夜奔》)其實禁止想入非非是世上最不可能辦到的事,然而古今不少頭頭卻妄圖逆天而行,並把這種逆天而行自稱為"替天行道"。於是王小波發現:"洛陽城和長安城這兩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説,都在嚴厲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屬非法。……列朝列代,想入非非都是嚴格禁止的。"(《紅拂夜奔》)王小波也終於明白:"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制定措施。"(《紅拂夜奔》)妄想禁止想入非非,是世上最想入非非的事。把最想入非非的事情付諸大規模社會實踐的人,不是愚人就是瘋子。如果説確有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真理,那就是:頭頭越是想禁止人們想入非非,就越是有人會想入非非。王小波的作品,正是最突出的想入非非的實例。 

最後,迷戀想入非非的王小波總結出一條"想入非非定理"(這是我的命名): "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是兩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黃是黑;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後軟。還有一系列重要特徵,比方説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紅拂夜奔》)所謂"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不僅指物質的貧困,也包括精神的貧困,包括馬克思所説的"哲學的貧困"。王二對X海鷹的想入非非,是由於性能量釋放機會的貧困;而激發人們想入非非的部分原因,正是想入非非權力的貧困。換言之,如果不禁止想入非非,世上的想入非非反而會比禁止的時期少一些。而禁止時的想入非非,比不禁止時的想入非非,更加想入非非。可惜禁止想入非非的頭頭,偏偏不明白這一簡單真理。 

三、"尋找神奇"的王小波 

雖然本文是對王小波《時代三部曲》的一個非學院化的解讀,但似乎還是免不了要回答如下兩個問題:一、王小波的小説中,究竟有些什麼樣的想入非非?對此我不願透露太多,正如把故事的結局先告訴你會讓你讀的時候索然無味一樣。我只能這麼説:由於王小波的小説是當代最想入非非的小説,所以凡是試圖禁止想入非非的頭頭認為屬於想入非非的東西,王小波的小説裏差不多都有。 

二、王小波為什麼要寫這些想入非非的小説?這是許多不喜歡或不習慣王小波的小説風格的讀者,最不明白的問題,他們認為王小波的小説過於胡鬧。這個問題旁人是很難胡猜的,幸而王小波自己作出了明確回答:"愛麗絲漫遊奇境時説,一切都越來越神奇了。想入非非就是尋找神奇。"(《革命時期的愛情》)所謂神奇就是王小波説的人生不可或缺的"詩意的世界"。讀完王小波的小説,每一個愛好想入非非的人一定會承認王小波找到了不少神奇的詩意世界,讀者也因此眼福不淺地跟隨他漫遊了不少奇境。為了節省篇幅,我運用窺一斑見全豹的方法,對以上兩個問題,一雞兩吃地舉一個例子。上文提到王二曾想入非非地在想象中強姦X海鷹,但他拿不準是否可以當面讚美X海鷹漂亮,於是就引出了以下"神奇"的想入非非: 

"在革命時期裏,漂亮不漂亮還會導出很複雜的倫理問題。首先,漂亮分為實際上漂亮和倫理上漂亮兩種。實際上是指三圍,倫理上指我們承認不承認。假如對方是反革命分子,不管三圍和臉如何,都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犯錯誤。因此就有:1 、假設我們是革命的一方,對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實際上怎麼樣,我們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墮落。2、假設我們是反革命的一方,對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對方實際上漂亮,我們就予承認,以便強姦她。其它的情況不必再講,僅從上述討論就可以知道,在漂亮這個論域裏,革命的一方很是吃虧,所以漂亮是個反革命的論域。 "(《革命時期的愛情》) 

很難否認,能夠用嚴密的邏輯,毫無破綻地進行歸謬法推理,推導出"漂亮是個反革命的論域"這種妙論的人,是一個擅長想入非非的天才。 

重要的是,王小波的想入非非既不同於王二對X海鷹的想入非非,也不同於狐狸對葡萄的想入非非,王小波的想入非非是令人拍案驚奇的想入非非,王小波的想入非非所找到的神奇,是真正的化腐朽為神奇:就是從毫無詩意的世界中找出詩意,就是從悲劇性現實中提煉出喜劇性,就是從合理性世界中挖掘出荒誕性。從這化腐朽為神奇的想入非非中,王小波找到了自己生命與存在的獨特意義。他説:"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尋找神奇。"(《革命時期的愛情》) 

(轉載於《書屋》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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