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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拾零(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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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拾零》寫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伐木,第二件事遇上狼。這兩件事反映出作者的經歷曲折。

往事拾零(隨筆)

(一)

年輕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與現在不同的是那個時候還沒有“旅遊”這個名詞。所謂的東奔西跑全是為了謀生,為了賺錢;為了活命,為了養家餬口。偷偷地跑到某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或曰“被無產階級專政遺忘的角落”,憑着自己的一把力氣,幹些別人不願意乾的活計。比如伐木、打草;比如挖塘、掏糞、脱坯、打牆等等。只要能掙錢什麼活都幹,幹完一處再去一處;這個城市幹完了,再去另一個城市。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什麼風寒酷暑,什麼困苦勞累;什麼流汗賣命全不在話下,只要能掙錢,生死都不在乎。

去大興安嶺採伐,那是個一旦迷了路幾天幾夜都走不出去的原始深林。零下38度,名符其實的冰天雪地。不要説一天要在外面幹十來個小時的活,就是在屋外站上五分鐘也足以讓你眉毛鬍子一片白霜……所以,去那裏的外地人凍掉耳朵和手指的事情很平常,不足為奇。

採伐的場地離窩棚很遠,天不亮便吃飯,然後打整行裝,帶上中午的乾糧。每人發一把斧頭和一米長的手鋸,兩人一組,以便相互照應。我的夥伴張連普,山東臨沂人,大我幾歲,人很老實,我稱他張哥。臨出發前把頭一再囑咐,幹活多少不要緊,但一定要注意安全。伐樹時兩個人不要離得太近,起碼要留出一百米的距離,樹要倒時一定要喊山等等。

頭一兩天由於是初來乍到,一切都規規矩矩地遵照山裏的禁忌小心翼翼,不敢説不吉利的話;不敢往樹上撒尿,不敢坐樹墩子,據説那是山王爺的座位。可是後來時間一長便粗心大意,以為把頭的話不過是多此一舉地嚇唬人,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誰知,這話説了還不到五天就差點出了人命。那天上午,我正在聚精會神地幹自己的活,哪裏曉得此時一棵三十多米高一米半粗的大樹正從山的上坡噼噼啪啪地向我迎面倒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得十魂九丟。瞬間,只聽哐嘡一聲巨響,不偏不斜,那棵樹就倒在我身後不到一米的地方。嚇得我好半天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再看張哥臉已嚇得發了青,癱坐在地上棉褲尿濕了一大片。

大概過了一頓飯的功夫,張哥才緩過氣來對我説,小李呀,今天我伐的這棵樹要是把你砸死,我都沒有辦法給你的家人送信。是的,張哥説的是實話,我們相處這麼多天,我卻連個真實的姓名地址都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因為我是反革命子女,是專政對象,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怕的是被專政機關抓去蹲學習班、勞教。

大概也是那一年的初秋,去嫩江邊挖藥。美麗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一望無際,幾十裏地無人煙。一個人早出晚歸,中午啃幾口窩頭捧幾捧嫩江水,累了就地一趟美美地睡上幾十分鐘,也算不亦樂乎。不過遇上無風的天氣需加倍提防蚊子。北大荒的蚊子個大且嘴長,密密麻麻鋪天蓋地。電視劇裏蚊子咬死人的鏡頭一點也沒有擴大。每逢這時候,要想休息一下不被蚊子吃掉,最好的辦法是在上風頭點上一堆半乾的青草,草生濃煙,人在煙裏享受,且能躲過一劫。呵呵,此為小事一樁不值一談。不過,朋友,我這裏要講的是後來挖藥遇到的另一件“可歌可泣”的事。

那是一天的黃昏,日頭似落未落,勞累了一天的我剛準備收工往回走,忽然聽到身後一陣颯颯的聲音,回頭看時見是一隻大黃狗,一邊看着我一邊不緊不慢地向我走來。起初我並沒有在意,以為是誰家的狗離家出走。可是隻幾秒鐘過後直覺便告訴我有點不對頭!心想,離這裏最近的屯子也有十多裏地,哪裏來的什麼狗?再説,即便是狗來這裏也一定有主人跟着。可是望了半天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哪來的什麼狗主人?

當我再次回過頭去細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是隻狼,而且是隻孤狼。頓時,我的心裏一陣猛跳。常言説,不怕羣狼多,就怕孤狼狠。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嚇得不知所惜。怎麼辦,怎麼辦?!是與其較量,還是先觀察一下它的動靜?是先發制狼地主動進攻,還是坐以待斃?兩個決策兩種結果。此時此刻我的大腦在急速飛轉。

再看那狼,此時也已停下了腳步,在離我不到十米的地方,兩隻兇狠的眼睛直瞪瞪地瞪着我。真是冤家路窄,四眼相對生死一瞬間。很明顯,此時此刻它的兩隻眼裏已經發出了綠光,這綠光告訴我現在的它已對我充滿了敵意。毋庸置疑,這是我生與死的關鍵抉擇。

其實,人在短暫的驚慌之後,接下來便是理智,理智!就是這種瞬間的冷靜和理智讓我自己救了自己。當機立斷,我決定立即放棄與它較量的念頭,果斷扔掉藥筐和藥叉,改變了想先嚇唬嚇唬它的架勢,開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的試着往後退。一步,兩步,三步,一直退了十幾米的樣子。再看那狼,此時好像也收回了一些那種嚇人的綠光,只是它仍然原地未動。慶幸的是十幾秒鐘之後它也好像收起了向我進攻的架勢,開始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後來,也許是這狼也通了一點人性吧,我想。也許它的理智也在告訴它不跟我這個“小人”一般見識,只半分鐘的功夫,只見那狼轉過身去重新夾起尾巴惺惺地離我而去。

謝天謝地,我一邊繼續後退一邊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天哪,這是在做夢嗎?真的,此時的我竟不敢相信,我竟又撿回來一條小命。於是,一路小跑回到住處已是衣服被汗水盡濕了。後來舅舅對我説,你沒有被狼吃那是你:一、沒有嚇唬它;二、是狼不餓。假如是冬天狼餓得沒有東西吃,肯定你是沒命了。

是的,舅舅説得不錯,若是冬天,肯定我就沒命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無話不靈。萬萬沒想到兩年之後,舅舅的話果然在我的流浪生涯中得以驗證。那是1973年的一個深夜,我又一次地與狼較量,而且這再次與狼零距離的對話——竟然就是狼們最容易捱餓的冬天。

(二)

素有“丹頂鶴之鄉”的嫩江平原,有個叫昂昂溪的地方。那裏的水美鳥美百花盛開;那裏的百姓勤勞善良熱情好客。只是,美的同時也難免夾雜着一些極不和諧的“非人類”們(季老對這種人的愛稱)的胡作非為。所以,昂昂溪這個地方是我一生中值得大書一筆的難忘之地。

説來話長。

陳哥(國良)回關里老家相親,臨走把他的毛驢和車一起託付給了我,一是讓我給照料幾天毛驢,二來,告訴我可以用他的車去幾十裏外的少數民族聚居的屯子裏收購幾天牛馬羊等動物的骨頭,據説這個生意本小利大很賺錢。於是,第二天我便早早地吃了飯,帶上乾糧零錢和秤,便窩帽囊裝地上了路。

關東的`三九天,寒風椎骨,滴“火”成冰,大雪封門,天低雲暗。

通往遠方的羊腸小道上空無一人。此時的天氣正是當地人所謂的“貓冬”時節,零下28度的嚴寒,人們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太要緊的事情,一般是誰也不願意出門的。然而,我卻不能,我不屬於那個“老婆孩子熱炕頭”一類的人,我是離家出逃的反革命子女,是屬於那種一天不幹活便一天就沒有飯吃的流浪漢。一個被當地人稱之為“盲流”的外地人。

大街上是“中華大地紅爛漫”的大紅標語,眼前是朔風裹着飛雪的艱難路。四十幾裏高低不平的凸凹小道,風雪中竟走了近三個半小時。天快中午的時候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蒙漢雜居的小屯子。因為這是個半農半牧區,又離城鎮較遠,所以收購骨頭的生意特別好做,不到一個小時就收了個車滿筐流。正要休息一會吃點東西,只見迎面來了三個“紅袖標”。領頭的那個瘦高個子走上來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劈頭蓋臉地問: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吧,嗯?這是投機倒把復辟資本主義!在是挖社會主義牆角。話沒説完,便一個人拽着我,兩個人趕着車,拖死狗似的嘰裏打滾地被押解到一個四面土牆的供銷社大院子裏。接下來,沒收了車上的骨頭,打跑了毛驢子,掀翻了無辜受牽連的破板車,然後再恨恨地揣上兩腳。

真是天地無德人無性。整個一下午我是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一步一求饒,兩步一叩首;喊啞了嗓子磨破了嘴……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最後總算來了個當官的開恩“坦白從寬”了我。可是等我找回毛驢子,修好了車吃了點乾糧,此時天已黃昏。

出了供銷社大門心裏頓時好一陣窩火。本來天色已晚,這時候的我應該趕快往回走。可偏偏我是個犟種,凡遇到自己沒有幹成的事,一定想盡千方百計地幹成它,不管遇到什麼阻力。眼下,就這樣窩窩囊囊地回家,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調轉車頭,沒有一點好氣地又跑到別的地方收了一些骨頭。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於是馬上趕車往回走。

臨出屯子的時候,一個漢族老大爺走過來攔住韁繩,拍拍我的肩膀:小夥子,別犟,找個生產隊住下,明天再走,這個地兒張三(狼)多。聽了老人這話,心裏也是有些膽怵。可是一想到如果我一夜不歸,家裏人一定一夜放心不下,與其讓家人掛着還不如趁早硬着頭皮往回趕。

去過東北的朋友都知道,這裏冬季的夜色並不黑,因為有鋪天蓋地的冰雪對光的折射,相比之下要比南方的夜色明亮好多,即便是沒有月亮,五十米之內的東西也會看得比較清楚。況且,為了生存,我是個經常走夜路的人。在那個特殊年代,特殊環境逼迫下,是因為晚上走路不容易被“紅袖標”們發現,不容易被狗們亂撕亂咬;不容易被扣上“走資本主義”的帽子掛牌遊街和抓去勞教。儘管是夜黑點,但對我們這些人來説反而覺得比白天還光明;儘管黑夜是狼們的天下,可我知道這些野獸似乎比人更通人性,因為它們在飢餓沒有威脅到生命的時候,一般不會輕易傷人或者吃人的。而人則不同,人,在他的整個腦細胞完全被某種所謂“XXX思想”統帥得沒有半點判斷以及思維的情況下,他是隻是個工具而已。而“工具”這個東東自古以來就是沒有任何人性的——甚至比狼們更殘暴,更野性,更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