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的對面有鮫人，每到了十五月圓，就會對着月亮流淚。”
“可是，什麼是鮫人呢？”
“鮫人啊，聽説是一種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的生物。”
“那不就是美人魚嘛？”
“可是沒人見過他們啊，怎麼知道美不美？”
“可是……沒人見過，又怎麼知道他們會對着月亮流淚呢？”
“你煩不煩啊？”
二
很奇怪，夜裏做了個夢。
在夢裏，有一個女孩告訴我湖的那邊有鮫人。
可是，我隨便問了些問題，她就惱羞成怒。
還沒等我追問，夢就醒了。
起牀，發現自己清醒無比，感覺今晚再也睡不着了。
走到窗邊，眺望遠方。
一輪碧綠色的巨大圓月正懸掛在天空，灑下點點光輝。
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盪漾，讓湖面中的月亮輕輕搖晃。
但再向遠看去，湖面就被一層濃霧遮住了。
如果説，真的有鮫人的話，不會就是隱藏在那片濃霧裏面嘛？
今天是月圓之夜，如果真的是有鮫人的話，她是不是正在對着月亮流淚？
三
“這就是你今天到這裏的原因？夢到我了，就來了，這也太扯了吧？”夢中的那個女孩雙腳在水中晃盪。
“這是真的呀。我夢見你了，你告訴我有鮫人，我想今天是月圓之夜，那就有鮫人在對着月亮流淚，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就撐着船來了。”我從船上跳了下來。踩在了這片十幾年都沒有跨上的土地。“好軟啊。”
“瞧你沒見過世面的。”她轉過來向我做了個鬼臉。
“從小我就聽説過那個故事，鮫人的故事。但是傳説鮫人的眼有一種魔力，看見的人都會被她變成石頭。所以一直不敢到這邊來。”
“那你今天呢？怎麼不害怕被變成石頭了？”她站起身，同時揮揮手，示意我跟上來。
“我想啊，要是有美人魚的話，肯定都是心地善良啊，又怎麼會把我變成石頭呢？”跟着她，我們漸漸走進了叢林深處。
“油嘴滑舌。你不怕我把你變成石頭？”
“可你不是鮫人啊。”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善良嘍？”
“我可沒這個意思啊，女俠饒命。”
四
我站在了一面鏡子上。
正確地説，這是一片湖水，只不過它像鏡子一樣平整，走在上面還很光滑。
我很奇怪，為什麼人可以踩在湖水上。
“你……怎麼把我帶到這裏來了？喂，走慢點呀，等等我。”看着腳下游動的一條條墨色的魚，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怕自己突然滑倒，掉進了水裏，然後被魚吃掉。
“你怎麼膽子這麼小呀？説要見鮫人，我帶着你去，你還害怕？”
“那……你拉着我好不？”我伸出手，放到了她面前。
“你別得寸進尺啊……愛走不走。”
“我想去啊。但是，你看這湖水，不知道有多深哎。我要是掉下去了，不就看不了鮫人嘛？”我真誠地盯着她的眼睛。
“服了你了。”似乎是被我的真誠打動了，她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然後白了我一眼。
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一條仰泳的魚，一條在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漂泊的仰泳的魚。
五
就在她望向我的那一瞬間，我變成了一個石頭。
在這之前，我曾經多次設想着變成石頭是什麼體驗。
可能會像冬天手指被凍僵一般，整個身體被凍住。
又可能會像被電擊一般，瞬間喪失了身體的控制權，只剩下一陣酥麻。
但是真正經歷才發現，之前的猜測都是錯的。
變成石頭，就像是被一大坨棉花糖包裹在裏面，軟軟的，綿綿的，但你就是沒法動彈。
你能看着自己的手臂迅速變成灰黑色，上面還會有一條條裂紋蔓延開來，但是你卻一點兒也不恐懼，彷彿那是最自然的要經歷的變化。
“你不是還想讓我拉着你嘛？那好啊，我把你變成了石頭，這樣拉着你，就不怕你要對我做什麼了。你這人真的奇怪。大晚上説什麼夢見我了，還説什麼自己一個人撐船來見鮫人。好啊，你見到了，我就是鮫人。”在她説話的同時，她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雙腿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尾巴，一條碧藍色的尾巴。
我能感覺到，如果她在白天游泳，這條尾巴就能完全和湖水融為一體。
其實我感覺到很幸運，作為一個石頭，我還能看見東西，只不過好像有一片濃霧遮住了眼睛，讓我無法清楚地分辨眼前所見。
但是那條尾巴確實很清楚的印在了我的腦子裏。
有人説，人死之前的那一刻，會在腦中像放映電影一樣迅速回溯一生。
在我見到她真身時，我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身影一定會在那場電影裏充當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六
我這顆石頭被一個碩大的水滴包裹起來，落入了剛剛那像鏡子的湖水裏。
我下墜的速度很慢。慢到她在我身邊捉了只水母，還能悠哉悠哉地回到我身邊，和我一齊向下前進。
只不過我是下落，而她是向下遊。
她手裏的是一隻暗紫色透明的水母，就好像是空谷中的一株幽蘭，我很想讓她也給我捉一隻。
但是想到她把人變成石頭的手段，就又一陣害怕，打消了這個念頭。
況且，我就是敢，現在也無能為力。
忽然，她轉過身，死死盯着我，嘴角還有了一絲壞笑。
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七
我的頭頂趴了一隻水母，而且還沒法摘下來 。
這真是一件悲傷的事。
但同時，有了件好事——我終於着陸了。
包裹我的水滴也在我沉底的瞬間破裂，散成了無數細的小氣泡。
在那些氣泡中，她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很奇怪，在水底，我眼前的迷霧居然消失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她的身後，是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座用無數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水滴做的宮殿。
之所以我能肯定那些不同顏色的都是水滴，是因為，那些和剛剛包裹我的都出奇的相似。
“每到十五月圓，就會有鮫人對着月亮流淚。今天就是十五，馬上，就到了一月中月亮最大最美的時刻了。”她來到我身邊，和我一起眺望着那片輝煌的宮殿。
沒過多久，我看到那湖面上空高懸的明月逐漸放大，逐漸變亮。似乎是正在向湖面極速飛來。
終於，在那顆月亮大到足以遮住我頭頂的整片天空時，那輪明月停止了變化。
月光灑在這片湖裏，散發出驚人的美。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次見到月，它是那麼的美。美到讓我願意攀爬上去，和它生活到地老天荒。
它就靜靜停在那裏，似乎有一雙無形的眼，在盯着我們兩人。
不，正確地説，是在盯着這片湖水。
我又不明白了，為什麼月亮，這個生命中見過無數次的東西，會讓我感到如此的温柔。
這時候，我似乎聽到了她在我身旁吟唱着什麼。
她的聲音很空靈，就好像是在深夜聆聽的一首從天國傳來的聖歌。
接着，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滴從宮殿內部緩緩升起，反射着月亮帶給它的光芒。
我似乎能從水滴裏看到一道曼妙的身影。
一個人身蛇尾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似乎在水滴中起舞。
舞蹈中似乎有着三分温柔，有着一分嬌羞，但更多的，是一種遺憾。
八
作為石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眼睛看世界了。
但是，在我看到那顆緩緩升起的水滴之後，我的眼睛卻也睜不開了。
我分不清這算不算一次沉睡。
總之，當我再次睜開眼，看到的是前方的湖面。以及湖面中間倒影着的月。
在那個虛幻的月影上面，有一個曼妙的身影在起舞。
以前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看着海就會變成石頭。
但現在的我就像一個望夫石，被立在了岸邊。
痴痴的看着那動人的舞姿。
我想，即使我不是一個石頭，我也會目不轉睛盯地看她跳完。
這個舞蹈不僅好看，更重要的是，我剛剛見過——就是那道身影的舞。
舞畢，她向我遊了過來。
“小石頭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就叫你小石頭了。”
我如果會説話，一定會拒絕這個綽號。
“我想給你講個故事。平時的我總會講給這片湖水。而今天，我可以講給一顆石頭了。”
她一躍上了岸，坐在了我面前。
不管我願不願聽，就徑直講給了我。
九
“你知道嗎，其實這片湖水之前是沒有的，不僅僅湖水沒有，在之前，月亮也是沒有的。
你們人類晚上出了門要是沒有火，就只能摸黑向前。是不是很傻？
而我們鮫人就比較聰明瞭。我們可以造出五顏六色的水滴，就像你剛剛在湖裏面看到的那樣。
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海中，和你們人類幾乎沒有交集。
但直到有一天，一個人類被風浪刮翻了船，墜進了大海深處。正好就落入了鮫人們的宮中。
正當大家在考慮是要救下他，還是放任他自生自滅的時候。
有一個鮫人遊了出來，義無反顧地救了他。
你也猜出來了。他們兩個就這樣相愛了。
沒有人能説清為什麼。為什麼一見面，兩個物種的人就能相愛。但就是這麼神奇。
不過，這是不被允許的。
人和鮫人終究是兩個物種。
神是沒法容忍這樣的情況的。
於是，他們被強行拆散了。
在最終，兩個人被容許可以變成各一個東西長存下去。
神也憐憫他們，允許兩人每月能見一次面。
人類説，在夜晚，星星散發的光芒太弱，需要有一個東西點亮前行的路。於是他變成了月亮。
而鮫人説，她只希望變成變成一潭湖水。每晚都能倒影着月亮。
每次月圓，就是他們再次會面的時候。
在那個時刻，湖的中心就會形成一顆耀眼的碩大水滴。
那顆水滴有一個名字——鮫人的眼淚。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説過這個故事。
所以，我跑了出來，來到這片湖裏，想看看他們兩個的故事到底是有多浪漫。
當我第一次見到月圓之夜的景象時，我就徹底愛上了這個景色。
實在是太美了。
於是我發誓自己要一直生活在這裏。
但現在我覺得，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小石頭，不知道剛剛的你見到，會不會喜歡。“
故事講完。她伸了一個大懶腰，轉身又看向了我。
我應該記住，不和她目光接觸的。
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遲了。
這次的我又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條魚，只不過這次的魚，已經長了翅膀，飛出了湖面。
十
終於，我恢復了自由的身體。
可是，我的身邊卻沒有了那個女孩。
只剩下了我來時撐的那條小船。
我見到了鮫人，體驗了一把作石頭的感覺，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鮫人會在月圓之夜流淚。
但我還有很多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出現在我的夢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我變成石頭。更不明白她的心思到底如何。
我想問她，但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回到了之前撐船出發的地點。
如果不是我已經對自己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真的不敢踏進自己的家裏了。
所以，這一切又會是一場夢嘛？我可能又會在自己家中醒來，發現自己無法安睡。然後點起燈，看一夜書。
畢竟，今晚我經歷的一切太過奇幻。
我站在原地靜靜等待，等待自己在某一刻醒過來。
十一
我的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故事裏的鮫人，夢見過那個男人，就在見到他的前一天晚上。
同樣的，那個男人也夢見過她。正是她在夢裏讓男人來到她的身邊。“
“你是説，我也是一樣的？”
“對，我家主人也夢見過你，她曾經給我説過。
但是她不願意和那一對戀人一樣落得同樣的下場，於是把我留給了你，自己離開了。“
“你是，那個水母？”我想起來了，自己的頭頂一直趴着那隻水母。
“怎麼，不像嘛？
她説呀，月圓之夜很美，在湖底看更美，所以想帶你到湖底看看。
但是又知道你不能在水下活動，所以只能委屈你，把你變成了石頭。“
“那，我以後還能見到她嗎？”我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話。
“主人説，和你在一個地方生活了那麼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面。
第一次見面還是在夢裏。真的太捉弄人了。
但是，終究是兩個物種的人，以後還是不要見面為好。“
“就是説，再也見不到了，是麼？”
“是……”
我似乎想説些什麼，但卻沒有什麼話好講，剩下的只是沉默。
十二
我從湖邊搬了出去。
在新家裏，我買了一個水缸，用來養我的水母。
不，應該説是我們兩人的水母。
當然，那迷人的景色我是萬萬不能放棄的。
於是每個月圓之夜，我又會撐船來到那片湖邊，看着月亮照亮湖面，看着湖中眼淚升起。
但，因為沒法去湖底，所以景色雖美，卻再也沒有了第一次的震撼。
我會帶着水母，和它一起聊聊天。
我曾經責怪過女孩的離開。
但是現在我卻意識到，她雖然離開了，卻送給了我自己最喜歡的景色和寵物。
而我卻沒什麼送給她。
這麼一想我真的好過分啊。
所以，讓我再見見你好嘛？
我會償還你的。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