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文化休克”時，我問大家經歷過的文化休克事件。美國學生Debra一臉嫌惡地搶先説：“我覺得中國太髒了！”好大一個結論！接着她説起學校裏的蹲式廁所。聽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她不是説廁所本身髒，而是説上蹲式廁所抽水時，水有時會濺到鞋子和褲子上，這讓她覺得髒。我糾結不已——是繼續討論還是跳過這個話題？我沒想到一個淑女會神色自若地談上廁所，還比畫表演。我感覺自己缺乏這種理直氣壯，看到學生們興奮的神情，我決定還是與學生們討論一下上廁所這件事，因為“乾淨與不乾淨”是不同文化衝突的基本點之一。
“你覺得怎樣的廁所才算乾淨？”我用平和的口吻問。
“當然是坐式馬桶啊！這還用問！”Debra瞪大眼睛，覺得我明知故問。
“在中國，大多數人家裏會安裝坐式馬桶，但在公共場合，會安裝蹲式馬桶。你想過為什麼嗎？”
“因為蹲式馬桶更衞生哦！”一箇中國學生實在忍不住了，“就算公共廁所安裝了坐式馬桶，也不會有人坐的。”她接着解釋，但表情彆扭，讓她談上廁所這件事並不容易。
“是嗎？為什麼不坐啊？”Debra很驚訝。
“太髒了啊！那麼多人用，有傳染病怎麼辦？坐式馬桶很容易藏污納垢。”中國學生耐心地解釋。
“傳染病？我可是每次都會坐。”Debra皺起眉，顯得很緊張。
“咳，只是這樣説説，一般情況下不用擔心傳染病。但我從小就被教育不可以坐。”那個中國學生安慰她。
發現大家情緒有些緊張了，我請大家拿出紙，匿名寫下自己觀察到的別的文化中不乾淨的做法或現象——匿名可以減少敵對情緒。我整理了他們的觀察結果，將針對同一件事的放在一起，再與全班同學分享。
“在德國留學時，我會在學生餐廳吃飯，我看見德國人常常把麪包直接放在餐廳的桌子上，這非常不乾淨。更過分的是，在外野餐時，德國人會把吃的東西隨手放在石桌或野餐毯上，不用餐巾紙或其他東西墊着。我根本吃不下這樣的東西！”
“中國人不論吃什麼都用餐巾紙墊着或包裹着，似乎餐巾紙是世界上最乾淨的東西。但大自然是最乾淨的。”
“在美國做交換生時，最受不了美國學生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吃！動作那個順暢啊，撿起來直接放嘴裏，連灰都不吹！不知道小時候媽媽怎麼教的！”聽到這裏，大家笑了起來。
有美國學生反駁：“只要東西掉到地上不超過5秒鐘，就可以撿起來吃，這時的東西還來不及沾染細菌。我從小就知道這一點。”
“美國人飯前不洗手，坐下來直接用手拿着麪包吃，不管之前做了什麼！有時我看見他們拿過錢，也不洗手，直接拿起東西就吃。其實，三歲小孩都知道飯前要洗手。”
對這一段，美國學生聳聳肩：“不是所有美國人都這樣做的。”
“美國人進家門不換拖鞋，把髒東西都帶進去了，在韓國不會這樣。”
有美國學生迴應：“美國比較乾淨，走來走去不會很髒，房間也定期清潔，不會髒的。”
“當我得知我的中國同學不是天天洗澡時，我覺得好髒。他晚上怎麼睡得着呢？我每天要洗兩次澡。”
“我的外國同學每天都噴了濃烈的香水走進教室，污染空氣，我覺得是由於他們太髒才會用這麼濃的香水來遮蓋體味。”
從這時起，已沒人再辯解了。大家開始明白：有時人們看到的.並不是全部，只是以點蓋面。
“我和中國同學一起吃飯時，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們邊吃飯邊吐骨頭，有時吐魚骨頭吐得很用力，呸——呸——呸，我看得好惡心！在我們國家，進了嘴的東西就不能再吐出來。”
“中國人最不講衞生的就是隨地吐痰。我覺得這種做法太髒了，好幾次我差點被路人吐到身上。”
有人剛好寫了相反的一條：“肯定會有外國人説中國人吐痰是髒的，我覺得那些把痰嚥下去的外國人才髒呢！那些把痰吐到手絹裏然後再放回口袋裏的人才髒呢！”
“德國人當眾擤鼻涕，是一件很髒的事情。他們自己不覺得，認為理所當然。而且，他們擤鼻涕的聲音很響。我最受不了的是吃飯時有人來這麼一下。”
因為時間關係，我停在了這裏，問大家：“以上觀點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錯誤的？”
有同學説：“本來我很清楚什麼是乾淨的，什麼是髒的，但聽了大家講的這些事後，我迷惑了，好像説得都有道理，但又與我之前的觀點不同。”他那種困惑的語氣和表情讓大家笑了起來。
“有這種困惑是正常的，每種文化對乾淨與髒的界定不同，關注的方面也不同。我想問：髒和乾淨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
大部分人回答“是相對的”。
“髒和乾淨是主觀感受，它是相對的。請大家看看教室裏你們是如何放包包的。”環顧四周，大家發現外國學生的包包都放在地上，中國學生的包包都放在椅子或桌子上。我走到一個法國學生跟前，問：“你為什麼把包放在地上而不放在桌上？”他聳聳肩説：“包是髒的，桌子是乾淨的，所以放地上。”我問中國學生：“你們的包為什麼放在桌上而不放在地上？”“因為包是乾淨的，地上是髒的，桌子是乾淨的，所以包放在桌上。”
笑聲再一次響起。
“這不是繞口令，這是大家的清潔觀不同。在有些文化中，土被認為是最乾淨的，所以潔淨的儀式要用土來做。在有些文化中，土被認為是髒的，只有水是乾淨的。而在有些文化中，靜水被認為是髒的，只有活水才是乾淨的。我們用一種文化中的觀點判斷另外一種文化的對錯、優劣，是一種文化不公平。我們需要發展自己的文化敏感性，需要用一顆開放的心去看待其他文化中的現象，試圖理解為什麼會有差異。”
Debra這時舉手説：“老師，我要更正一下我之前的發言。之前我説‘中國太髒’時，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一種感歎。我其實想説的是，作為美國人，我看到中國人有些做法可能是不乾淨的。但現在我理解了，這其實不一定是中國的問題，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問題。”
“你能有這樣的自我察覺，非常棒。你的前一種説法很容易讓別人有情緒上的反應，因為帶了太多的個人情緒，但第二種説法就更開放了。大家知道為什麼乾淨與髒這樣的話題很容易引起情緒反應嗎？”
“因為這是對一個人的判斷？”有人試着回答。
“對。因為涉及對人的判斷，因為清潔觀是我們從孩提時代就接受的觀念之一，它影響我們對人和事的看法。髒不僅僅是對事物，也可以用來判斷人，用來判斷觀念。如果針對人，説一個人骯髒，那就是很嚴重的説法，是一種侮辱。如果説一種想法是骯髒的，那也是一個很致命的判斷。觸及根本觀念的判斷常會讓人們去防禦和守衞。所以大家將來對待這一問題要更加小心翼翼，否則很容易觸怒別人。”
文萃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