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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影散文

欄目: 高中第三冊作文 / 發佈於: / 人氣:2.88W

我是遲鈍的,緩慢的,我的慧覺和靈敏尚未開啟,更未顯露,於是,我只能滿頭大汗地將雙手套在暗袋裏,毫無次序地,笨拙地,忙亂地試圖將解開的膠捲套在那個黑色的塑料工具上。師傅在旁邊抽煙,他的花頭髮在春天的陽光裏,亮出一些碎銀的質地。他看着窗外的一個什麼地方,煩躁地將煙捲上最後一點紅踩在腳底下,復回頭看看我蠢笨的樣子。我想他的眼光裏應該有種嘲笑或者憎恨的東西涌動,但我根本不敢朝他看去。我的眼神努力穿過手中這個用紅黑雙面布縫製的袋子,將手裏的這個膠捲從容地繞到工具上,可是,看不到,即便我的眼睛不近視,我都不可能穿透這兩層布。而我卻可以感覺到師傅從口袋裏拿出煙盒,低着頭,垂着眼,好似在挑揀哪顆煙才是最終的毀滅者般,然後,打火機的火苗在陽光裏燃燒起來,是一種蒼白的亮光,甚至沒有他頭髮在光線裏給人的感覺柔和,它們在我身側,瞬息亮起來,瞬息暗下去。

顯影散文

那個春天,風只在夜晚吹響,吹響的風們,好象學校裏排着隊的學生,有時是有序的,排列齊整的,而有時又是混亂的,無度的。這樣的夜晚裏,做不了一場夢。我輕易可以看到風們詭祕的樣子,甚至是肆無忌憚的嘻鬧,攪亂了天地的次序而毫無收斂的樣子。但只有風能吹散滿坡的積雪,吹暖春天的氣息,於是山上的桃樹全開了花。我手裏有了一架海鷗120雙鏡頭照相機,春天的樣子,便在我的取景框裏一現再現,雖然,春天的面目在相機裏都被顛倒着,流露出一種不確切的恍惚感,和因時空的轉換而生成的錯亂感,但我卻不敢輕易拉動那個快門。當年買膠捲需要到三十里外的縣城去買,這也固然成為我珍惜每張照片的一個原由,但最主要的是,我已經有了暗室,有了沖洗照相的所有工具和材料,而我,卻若盲人摸象般不得要領。

最終,我休止了在光明下衝洗膠捲的過程,我的師傅接過我的暗袋,煙頭上的灰燼燃到不到一半,他手裏的動作便停滯了。我侷促地將那個袋子疊起來,試圖疊的更整齊,每條縫,每個折都想讓它們完美,更完美。師傅站在一旁,看着我這樣消磨着光陰,消磨着他勻出來的那點寶貴時間,歎口氣説,你慢慢熟練,先手工沖洗吧,但手工沖洗出來的膠片效果會有偏差。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一些要領,比如,顯影液和定影液的份量,沖洗一卷膠片大約需要的時間,還有前後順序過程。他的字不是很好看,寫得卻有力道,有幾次,鋼筆劃破了白紙,我體會到一種遺憾和失落的心情。當時渾然不覺,只是心下鬆了口氣,覺得被寬宥是件幸福的事。

在暗室裏,我第一次看到一張照片的成像過程,是花白頭髮的師傅手下的傑作,而非我的。但觀看的過程並未如想象中欣喜和驚訝。我的遲鈍在青春時期成為一種標誌,它讓我常常被人恥笑,被人忽略。所以十二張照片的成像過程是平靜的,若流水線下的作業,它安靜地呈現,又完滿地結束,之中給我的觸動是微弱而薄脆的。師傅在這些照片晾乾後,便在落日下跟我告別了。他站在陰影裏,沒説多餘的話,我們都沉默,是一種陌生的隔閡,無法超越的距離感。我後來想起他的時候,發覺他越來越模糊的讓我難以記憶,或許,我在他腦海裏也是這個樣子的結果。但已無法兑現。或許時間能,但時間,如何只對區區兩個人負責?笑談吧。

夏天的時候,我的攝像技術和沖洗技術依舊停滯在一個磨練的狀態中,偶爾會有一兩張比較好的,但那也僅止於自我欣賞的地步,跟師傅和單位的要求相差甚遠。單位裏開始燒製青磚,職工們親手修建廠房。我在一旁看那些土如何成為泥,泥又如何成為磚坯。戴了草帽的工人,推着小車將成批成批的磚坯推到窯裏,然後把煤一鏟一鏟地加到爐內,某一個夜晚,會點火,那火併沒有想象中旺。只有煙,繚繞在半空中,連清晨的天,都暗了一半。夜裏落雨,人又着急,用塑料布蒙了制好的磚坯,眼睛卻看着那火,所有人的心都緊縮成一團,怕這雨澆濕了一窯的熱望。期盼的過程是緩慢的,而時間依舊循着自己的軌跡遊弋,我們也不能像數秒錶那般地數着時間的運轉,只有等待,或者停滯不前。

我學着喊出秒錶的軌跡,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十幾甚而二十個數字之後,一卷膠捲會被我沖洗出來,灰暗,厚硬的時候居多,清亮且薄的時候少,我在失敗的途中蹀躞不止,這就是毫無圭臬的結果。這樣的過程,讓我在顯影液嗆鼻的味道漸漸麻木,常可以從自己的身上聞出溴化鉀的味道,某一刻,覺得被那些結晶體同化了,或者真被水融解,也可以成為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事實上,作為操作者,我已經是成像過程中必然的因素了,但我又不屑於這樣的承認,因為,成像的過程,本身就是個失敗的過程,而我,不過一個蹩腳的操作手。這樣,我會拿一些成型的底片來洗,三個塑料方盒裏,分別將溶化了的顯影液,定影液,清水放入,然後把底片安置到放大機上,透過鏡頭,相紙上會出現一個清晰的人。但這是虛影,每次都覺得它的出現,不過在配合我默數的秒錶的軌跡。而後用木夾子將它放到顯影液裏,那過程,按理是個值得期待的過程,可是,因為是照相館沖洗的膠片,讓我的遺憾多過這種期待。我否定着自己,否定着這種日益加重的失落,也否定着身上越來越濃的味道。沒有多少值得的炫耀,我竟然開始低着頭走路,想象一個失敗的自己,是如何成為一個被人睥睨的人的。

那窯磚要出窯的時候,我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是浮燥的,淺薄的無知並無畏。這或許是所有年輕人的特徵,註定着失敗的必然趨勢。也或許,並不是失敗,不過另一種形式的獲得,只是年輕時候不懂得罷了。陰冷的暗室裏,滋長着我的自卑,若一束枯萎的植物般,透出一股黴爛的氣息,而每次我從暗室裏蒼白地走出來的時候,都會忘記笑,忘記最自由的表情。

幾個月後,我呆在暗室裏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久,但不要以為我成為多麼鑽研刻苦、技藝多麼高超的人,我依舊是蹩腳的,甚至不足社會上游走的那些攝影愛好者們,他們起碼有自信和自足,而我沒有。我有的,只剩下幾張照片。我如何小心謹慎認真負責地衝洗過那捲膠片,已然無法記得,但他在顯影液裏漸漸清晰起來的眉目和微笑,卻讓我記憶深刻。除了他,再沒有如刀般鏤刻於心的人,也沒有入骨的痛將我摧毀。我在顯影液裏端詳着他,像在端詳一件寶器,而寶器尚且可以手將撫,他卻不能。他就在一個短促的時間裏面,漸漸地現出,然後在定影液中停顯,他在寡淡的清水中浮動,像一尾魚般輕滑。我看到一個表相中的他,一個所有人眼中的他,而遠非我想望中的樣子。有次我試圖讓他的形象在顯影液中更加顯露出來,看到那些肉眼無法參透的地方,比如他的心,血肉,骨骼,但結果只能是顏色加重後,一色窒息的重。或許這才他本身的樣子,暗深的,凝重的,遠在的樣子,與我的生存和生活均無關的樣子。我把那張洗壞的照片爆曬在陽光下。是秋天了,廠房已經初見端倪,兩層的小樓,鋼筋根根向上,間架中都是結實的柱子。午後的陽光,並不遜於夏日之烈,而那張照片很快便成為一色的沉黑,裁剪成形的相紙,像被火烤了般翻卷起來,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個人的影像,甚至過段時間,我也不會辨認出他的模樣,而他,更不會知道,他曾經作為一個形象,在我的顯影液中,如何地清晰過,如何地模糊過,又如何絕望過。

但我一直保存着我們的合影:在一座破舊的小廟前,把相機擱置在一塊大石頭上,我跑過去,靠着他坐下來……所有的緣分顯影至此。

時光中曾經的相親,在時光老去的此刻才清晰地看到,而當時身後那座殘破的廟宇曾見證這一瞬間,我們都不曾知道。時間會將許多物種的行蹤和過程安排妥當,就像顯影液裏恰當的時段。廠房築起,我的沖洗技術逐漸熟練,而他將遠離,與我永別。很多很多年後,我會從這張照片中看見時間的痕跡,殘忍的,漠然的,疾促而遠淡的,便是這個樣子吧。剛剛好,不早也不晚。時間中,我們過得有板有眼,從不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