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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詩節選

欄目: 徐志摩 / 發佈於: / 人氣:3.35W

導語: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浙江海寧硤石人,現代詩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以下是小編整理徐志摩散文詩節選的資料,歡迎閲讀參考。

徐志摩散文詩節選

徐志摩散文《家德》

家德住我們家已有十多年了。他初來的時候嘴上光光的還算是個壯夫,頭上不見一莖白毛,挑着重擔到車站去不覺得乏。

逢着什麼吃重的工作他總是説“我來!”他實在是來得的。現在可不同了。誰問他“家德,你怎麼了,頭髮都白了?”他就回答“人總要老的,我今年五十八,頭髮不白幾時白?”他不但發白,他上脣疏朗朗的兩披八字鬍也見花了。

他算是我們家的“做生活”,但他,據我娘説,除了吃飯住,卻不拿工錢。不是我們家不給他,是他自己不要。打頭兒就不要。“我就要吃飯住,”他説,我記得有一兩回我因為他替我挑行李上車站給他錢,他就瞪大了眼説,“給我錢做什麼?”

我以為他嫌少,拿幾毛換一塊圓錢再給他,可是他還是“給我錢做什麼?”更高聲的抗議。你再説也是白費,因為他有他的理性。吃誰家的飯就該為誰家做事,給我錢做什麼?

但他並不是主義的不收錢。鎮上別人家有喪事喜事來叫他去幫忙的做完了有賞封什麼給他,他受。“我今天又‘摸了’錢了,”他一回家就欣欣的報告他的夥伴。他另的一種能耐,幾乎是專門的.,那叫做“贊神歌”。誰家許了願請神,就非得他去使開了他那不是不圓潤的粗嗓子唱一種有節奏有頓挫的詩句讚美各種神道。奎星、純陽祖師、關帝、梨山老母,都得他來讚美。小孩兒時候我們最愛看請神,一來熱鬧,廳上擺得花綠綠點得亮亮的,二來可以藉口到深夜不回房去睡,三來可以聽家德的神歌。樂器停了他唱,唱完樂又作。他唱什麼聽不清,分得清的只“浪溜圓”三個字,因為他幾乎每開口必有浪溜圓。

他那唱的音調就像是在廳的頂樑上繞着,又像是暖天細雨似的在你身上勻勻的灑,反正聽着心裏就覺得舒服,心一舒服小眼就閉上,這樣極容易在媽或是阿媽的身上靠着甜甜的睡了。到明天在牀裏醒過來時耳邊還繞着家德那圓圓的甜甜的浪溜圓。

家德唱了神歌想來一定到手錢,這他也不辭,但他更看重的是他應分到手的一塊祭肉。肉太肥或太瘦都不能使他滿意:“肉總得像一塊肉,”他説。

“家德,唱一點神歌聽聽,”我們在家時常常央着他唱,但他總是板着臉回説“神歌是唱給神聽的,”雖則他有時心裏一高興或是低着頭做什麼手工他口裏往往低聲在那裏浪溜他的圓。

聽説他近幾年來不唱了。他推説忘了,但他實在以為自己嗓子幹了,唱起來不能原先那樣圓轉加意所以決意不再去神前獻醜了。

他在我家實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從他的破爛被窩裏爬起身。一重重的門是歸他開的,晚上也是他關的時候多。有時老媽子不湊手他是幫着煮粥燒飯。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禮是他的事,劈柴是他的事。最近因為父親常自己燒檀香,他就少劈柴,多劈檀香。我時常見跨坐在一條長凳上戴着一副白銅邊老花眼鏡傴着背細細的劈。“你的鏡子多少錢買的,家德?”“兩隻角子,”他頭也不抬的説。

我們家後面那個“花園”也是他管的。蔬菜,各樣的,是他種的。每天澆,摘去焦枯葉子,廚房要用時採,都是他的事。

花也是他種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紅梅與臘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開花的蘭,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鳳仙,有比雞冠大到好幾倍的雞冠。關於每一種花他都有不少話講: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顏色,花的這樣那樣。梅花有單瓣雙瓣,蘭有葷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這些簡單,但在小孩兒時聽來有趣的知識,都是他教給我們的。他是博學得可佩服。他不僅能看書能寫,還能講書,講得比學堂裏先生上課時講的有趣味得多。我們最喜歡他講《嶽傳》裏的嶽老爺。嶽老爺出世,嶽老爺歸天,東窗事發,莫須有三字構成冤獄,嶽雷上墳,朱仙鎮八大錘——唷,那熱鬧就不用提了。

他講得我們笑,他講得我們哭,他講得我們着急,但他再不能講得使我們瞌睡,那是學堂裏所有的先生們比他強的地方。

也不知是誰給他傳的,我們都相信家德曾經在鄉村裏教過書。也許是實有的事,像他那樣的學問在鄉里還不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他自己不認。我新近又問他,他還是不認。我問他當初念些什麼書。他回一句話使我吃驚。他説我念的書是你們念不到的。那更得請教,長長見識也好。他不説唸書,他説讀書

他當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還有呢?還有酒書。什麼?“酒書,”他説,什麼叫酒書?酒書你不知道,他仰頭笑着説,酒書是教人吃酒的書。真的有這樣一部書嗎?他不騙人,但教師他可從不曾做過。他現在口授人唸經。他會念不少的經,從《心經》到《金剛經》全部,背得溜熟的。

他學唸佛唸經是新近的事。早三年他病了,發寒熱。他一天對人説怕好不了,身子像是在大海里浮着,腦袋也發散得沒有個邊,他説。他死一點也不愁,不説怕。家裏就有一個老孃,他不放心,此外妻子他都不在意。一個人總要死的,他説。他果然昏暈了一陣子,他牀前站着三四個他的夥伴。他甦醒時自己説,“就可惜這一生一世沒有念過佛,吃過齋,想來只可等待來世的了。”説完這話他又閉上了眼彷彿是隱隱念着佛。事後他自以為這一句話救了他的命,因為他竟然又好起了。從此起他就吃上了淨素。開始唸經,現在他早晚都得做他的功課。